“叔啊,兄弟,我隻有這一樁放不下的事。這孩子,雖說癡了些,可她家裏家外,幹活是一把好手……我不求別的,隻求你們看在同宗同族的分上,給我這苦命的孩子一口飯吃,一件衣穿,權當她是喪家的貓狗,收留下她,給她一條活路。我和她娘在九泉之下,也感念你們的大恩大德……”
三天後,她爹去了。她爹去時是在深夜,隻有她一人守在爹身邊。到早晨,楊二叔和人們進來時,發現屍首已經硬了。她盤腿坐在炕上,正砰砰砰用巴掌心不停擊打她爹山丘一樣的肚子,誰也不知道她已經這樣敲擊了多長時間。人們慌忙上前抱住了她,她衝著楊二叔抬起頭,笑嘻嘻疑惑地說道:
“我爹爹怎麼變成一隻鼓了?”
許多人淌下了眼淚。這一天,女人們為她趕製孝服,將她披麻戴孝穿戴起來。沒有孝子,他塾中的門生們充當了孝子的角色,跪在靈棚中為先生守靈。粉孩兒是他最寄予厚望也是最偏愛的一個,人們就讓他給先生摔盆打幡。族人們雇來了哭喪的婦女,舉哀時,一起號啕大哭且嘴裏念念有詞。隻有香柳娘不哭,她臉上沒有一滴淚,笑吟吟地,乘人不備,就跑到靈柩前,咚咚咚敲鼓一般敲打棺蓋,敲得山響。到了出殯那一天,族中女人們將她架到送殯的馬車上,讓她坐在她們中間,她們擰她的胳膊,掐她的腿,說,“哭!哭!”她一咧嘴,竟嗬嗬嗬笑出了聲。慌得她們忙用巴掌去堵,去捂。哪裏堵得住,一鬆手,她還是嗬嗬笑。隻好任由她去了。她笑了一路,惹得看熱鬧的一城人都搖頭歎氣,說,“這癡女,真是越發癡得不像樣了!”
棺木入土時,人們大放悲聲,真哭的,假哭的,混成一片。真哭的人其實不多,最傷心的莫過於他幾個最親近的弟子,莫過於粉孩兒。粉孩兒將招魂幡插在先生的墳頭,長跪不起,眼淚撲簌簌撲簌簌止也止不住。他哭得無聲無息,隻見香柳娘衝過來,又嗬嗬大笑著用拳頭用手掌敲打新墳。粉孩兒忽然覺得胸口一陣針紮似的銳疼,“哇——”一聲,一口血噴濺出來,噴到師父的新墳之上,也噴到了孝女香柳娘潔白的孝裙上。霎時,那白裙上就開出了點點猩紅的血花。
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事後,一城人都稱讚這少年,說他“仁義啊,仁義啊!”他爹言亙也甚為快慰,東鄰西舍都送來了雞蛋紅棗和本地極為珍稀的銀耳,他娘忙為他殺老母雞燉滋補的湯,裏麵放了枸杞子、黃芪和他愛吃的長山藥,香噴噴端上桌,他卻難以下咽。他盼望著天黑,盼望入夢,盼望著和那個心碎的女孩兒見麵——隻有他一人知道她傷心欲碎。這一夜,他匆匆來到他們的草灘,她一身重孝早已等在了那裏,身後是嗚咽的陰沉的大河。他突然懂了那河其實是冥河。她的孝衣上,星星點點的血花,淒絕如綻裂的傷口,那是他的血,為她而流。他撲上去,抓住她的手,心痛得說不出話。
她的眼睛,又紅又幹,裏麵有火在熬煎,可是她的臉仍舊是一張笑臉,沒有一點悲傷的神情。她望著他,連連搖頭,她說:
“我真想哭啊,我真難過啊!可是我一張嘴,跑出來的就是笑聲!我不會哭,我是個笑人,我是個笑人!”
“可憐的笑人!”他把她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中,他說,“你笑吧,笑吧,大聲笑,痛痛快快地笑,師父知道你是在哭他——”
她一張嘴,笑聲衝天而起,哈哈哈哈,她笑得渾身打戰,拚命跺著她殘疾的腳。她傷殘的小身子裏竟然蘊藏著這樣驚天動地的狂笑,春草開始洶湧,起了草浪,腳下的土地在打戰,發出嗡嗡嗡嗡沉悶的響聲。大河也起浪了,六尺高的浪頭,把河中心那巨大的磧石也淹沒了。草叢中那些蟲蟻們,先是嚇得亂喊亂叫,後來就沒了聲息,而林中的宿鳥,則在這慘烈的狂笑中紛紛墜下枝頭,折頸而死。
他悲傷地將這個可憐的笑人摟在自己懷裏,就像摟一個最親的親人。
喪事過後,族中人開始商量喪主家善後的事宜。先生身後,留下了一處塾院和一個孤女。塾院人人都想要,青磚青瓦高門樓,上好的四合大院,前院種棗,後院栽榆,誰會嫌棄呢?可那癡殘的孤女,人人都不知道該拿她如何是好。
“真是越來越不機明了呀!”族中人搖頭歎氣,“都看見了吧,看出殯的時候她傻成個啥樣?瘋成個啥樣?爹死了都不知道哭,連畜生都不如了呢!”
“可不是,傻得不如個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