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秋風起(1)(1 / 3)

我從未敢輕視我的對手和敵人,然而,我卻謬誤地相信了我的同胞。這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讓那個膽小鬼去做內應,真乃荒謬絕頂。我確實需要相助,需要一個幫手做內應,但是還有另外的原因,更為隱秘的原因,也許那才是促使我做這決定的真實動機,也是我最終留下這篇文字的緣由:

它(她)使我困惑。

多年前,跟隨吾師慧澄四海雲遊,曾在洛陽城遇到過一位道家真人,俗姓蔣,人稱蔣真人。其時,洛陽城街肆書場中,說書人都在爭說這蔣真人的典故:《洛陽三怪記》。說的是,洛陽城外一個叫劉平事的家中有一座廢園,荒蕪多年,廢園中有三怪盤踞,中有一怪,化做一個美貌婦人,專誘青年男子上當,將其騙進園中,行男女之事,做露水夫妻。待騙得新人至,就將前夜舊人縛於柱上,活活剖出肝膽下酒。不知已作害多少無辜。幸而後來人們從中嶽嵩山之上請來了這蔣真人,書靈符,念咒作法,呼啦啦請來天宮神將,將三怪一舉拿獲,在神壇前立時打死現形,原來那三怪,一是白雞精,一是赤練蛇,一是白貓精。

擒妖之事,聽來如同兒戲般歡喜。

可那才是世人心中的妖精,花容月貌掩蓋著吃人不吐骨頭的本性,殘忍、淫蕩,古往今來,如出一轍,也是我心中妖孽的形象。蔣真人那樣的除妖人,亦是世人心中的除妖人,調天兵遣天將,無往不勝,神奇到兒戲化,卻也是我心中除妖人的楷模:直到師父噴濺的鮮血洗去了我這一謬見。

直到我碰上了這命中注定的對手。

一個另類的妖精,或許更陰險、更惡毒、更可怕。吃人心剖人肝的隻不過是一些小妖小怪。大奸若忠,大智若愚,講的就是這一番道理。一個“良善”的妖精,一個看似“無辜”的妖精,一定是包藏了大禍心的,這是我用來說服自己的唯一理由。

我用師父的缽盂貯水,做照妖鏡。水中映出的是我自己的臉。我還遠沒有吾師“無我”的道行。我頓悟,這寶器,在“無我”之境的人手中,是照妖鏡,乃鎮妖之寶;在凡夫俗子手中,照見的隻能是自己的心魔。我捧起缽盂飲三大口清水,閉目打坐,水過之處周身寒徹空明。我再與缽盂中的“我”對視,知道了那心魔即是我的“不忍”之心。

我與那蔣真人曾有一麵之緣。吾師慧澄是他的舊相識,他們相見會晤,我於一旁侍立:真是一位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高人。說起擒妖誅三怪之事,不屑一顧,道,“區區小妖,誅之如蕩腥穢,何勞相問?”那神閑氣定的語氣讓年輕的我欽佩到五體投地。過去這麼多年,我仍然常常想起這位高人,是什麼樣的苦修和力量能使他除盡人心中最後那一點“不忍”?

為什麼是我,而不是這位修煉到化境的真人和這蛇妖遭遇?

何況,單說鬥法,我亦沒有勝算。若沒有那蒙在鼓中的許宣相助,我又有什麼方法讓那蛇妖自己飲下雄黃?我空有七寶鎮妖塔和紫銅缽盂,卻近不得她身。當年,師父與那九尾妖狐意念交鋒,惡戰七天七夜,最終同歸於盡,也是因為無法近身之故。我遠無師父之法力,更無天上神兵神將相助,我隻能用人間兵法巧取,所謂兵不厭詐和裏應外合的偷襲。這是我說服自己放那許宣歸去的光明正大的理由。

我本當在許宣歸去之後立即趕赴杭州,但第二天發生的一件事情阻隔了我的行期,這是我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自吾師誅九尾妖狐,時間已過去十多年。老皇薨,新皇即位,年號更替,禍亂宮闈的妖孽已除去多日,但天下仍是一個暴政和流血的天下。戰亂和邊患,災荒和饑餓,猛於虎的苛政,使大批流民、饑民年年自北南下,或是自南北上。麵對這人間的惡行,人的大惡和大罪,我無能為力,我的寶器亦無能為力,我的寶器在人的罪惡麵前還不及一件擺設。我、師父、蔣真人,我們能對付能懲罰的不過是狐狼蛇鼠,而紅塵中的萬丈罪惡,我們隻能“度”。審判者不是我們。

有時,我會忽然冒出一個十分可怕和罪孽的念頭,我想,在“人”和大罪惡麵前,師父的血流得是否值得?

這念頭讓我冷汗淋淋。

那天深夜,有人叩響了山門。小徒將一個不速之客帶進了我的禪房。來客是一個少年人,農夫打扮,渾身血跡。他腳步踉蹌衝進來倒頭便拜,說,“師父救命!”我認出了他。城中四城門口,東西南北通衢大道,到處懸掛著他的畫像,是朝廷重金緝拿的欽犯。他父親乃朝廷重臣,因言獲罪,被判謀逆,滿門抄斬。一個獄吏冒死救出了這少年,他讓自己的親生兒子頂替少年赴了法場,是想為這忠良之家留一條血脈根苗。事情後來是怎樣敗露的,我不得而知。隻知獄吏一家也被滅門。此刻,這兩家人以鮮血成全的少年跪在我麵前,渾身顫抖,滿身是血。我扶起了他,我說:

“能進這山門來,便是檀越與佛門和貧僧有緣。”

我不動聲色,心裏卻如卷狂飆。我知此事關係重大,絲毫不能走漏風聲。我讓最信賴的弟子悄悄將少年藏進寺院最深處一間僻靜的廂房裏。第二天那孩子昏迷高燒,原來他摔傷一條腿,傷口紅腫灌了膿。我用草藥煮水為他清洗傷口,仍不見大效。三天後孩子說起了譫語胡言,喊叫著爹和娘。我心急如焚,我不能讓這吃盡千辛萬苦叩開佛門的孩子、這兩家人性命鮮血成全的一根獨苗,倒在這菩提蓮台之下。我是通一些岐黃之術的,我吩咐弟子點上火盆,端進屋來。那少年人身上有一把短刀,夠鋒利,吹毛斷發,想來是有人贈他防身用的——如今剛好用來救他性命。我淨手焚香,在佛祖麵前告罪,恕我動了殺人的刀兵之具。我將那利器在火盆上燒紅了,“噗”一刀剜開傷口,一股燒焦的惡臭衝天而起,黃膿汩汩湧出,少年人一聲慘叫,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