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落梅花(1)(3 / 3)

我愕然。

他笑著解嘲,說,“何小姐,你瞧,這花在妒忌呢,它不願意讓你把它送給我,它當我是——”

我臉紅了,我知道他咽回去的那兩個字是什麼。

他真正的職業是記者,在一家報館做事,老家在北方,父母早已過世,隻身一人在江南闖蕩。我們認識後,他聽從了我母親的勸告,謀了一份新職業,應聘在一家學校裏教書。母親對這未來的金龜婿還算滿意,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說,“真巧啊,真巧啊!”起初他不解其意,再三追問,剛好那一天我們三人一起吃飯,大家飲了幾杯酒,乘著酒興,母親就給他講了關於我出生的故事。他聽了,又驚又喜,抓住我的手,用舞台上小生的道白說道:

“哈哈,娘子,我們這是‘前塵未斷,今生再續’呀!”

這“前塵未斷,今生再續”八個字一出口,天搖地動,險些使我落淚。

我們的佳期,定在我生日那一天——九月二十五日,是母親擇定的。母親說,一個人來到人世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新房就準備安在他現在租住的房子裏,離我家不遠,隻隔了兩三條街巷。日子擇定後,他就忙著找匠人重新裱糊、粉刷,添置家具,又將隔壁的房子也一並租了下來,為我們布置出一間安靜雅致的書房。就在這時他忽然接到了蘇州方麵一所學校的聘書,是所藝術專科學校,待遇和工作條件比這裏要優越許多。他還在猶豫,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說道:

“這是我帶給你的好運氣呀,你不想要?”

於是,我們準備一完婚他就到蘇州去,安頓下來再回來接我。那段日子過得忙亂無比,雖然我和他堅持一切從簡,可是母親固執得要命,一定要擺酒、請客、大宴賓朋,行新舊合璧的婚禮。母親說:“我一輩子等的就是這一天,你們還不讓我如願?”於是,母親傾其所有,寫喜帖、發請柬、定酒席、做嫁衣、準備陪送的妝奩,忙得昏天黑地。終於,喜日子逼近了,來臨了,在眼前了,還有最後一夜,我就要離開這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老宅、老家和相依為命的母親,去做人家的新娘了。

我難以成眠。

這是一個好月夜,月光透過窗紙靜靜灑在屋裏一百歲的青磚地麵上,那是最後的處女的月亮。我有些傷感地合上眼,忽然看見竟有一個人在屋子裏靜悄悄站著,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裏,站在我的書案前,不知已站了多久。我看不清他的臉,隱隱約約地,隻覺得那似乎是一個熟悉的人,我忙問道:

“誰?誰在那裏?”我叫著我的新郎的名字,我說,“是你嗎?”

沒人回答,然後我就聽到了一聲清晰的、悠長的長歎。

我睜開眼,驚出一身冷汗,哪裏有人的影子?隻有月光、樹影和朝夕陪伴了我多少年的親愛的家具,那是一個夢嗎?我按捺著怦怦怦狂跳不已的胸口不敢確定。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種聲音,像風聲,又像人的嗚咽,從院子裏傳來,沉悶、深邃、悲痛。我不由自主地起身,下地,開門走出去,月光一下子灑在我身上,皎月星空,沒有一絲風,可是嗚嗚的聲音越來越響,籠蓋了整座宅院。忽然間我明白了,我看到了我的梅樹,看到了一個讓我震驚的奇景,月光下,它在哭。沉悶、深邃、悲痛的聲音從樹幹內心、從它深深的根部爆發出來,它哭得枝葉亂顫。無風的月夜,花不搖,草不動,唯有我的樹,如同在大風中搖晃顫抖,痛哭失聲。

我奔過去,撫摩它,我不知道該對它說些什麼,它是為我的別離而哭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