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落梅花(2)(2 / 3)

“你這毒蛇,難道還要繼續禍害人間嗎?”

人群嘩然,群情激憤無比。他們喊口號,口號聲像浪濤一樣淹沒了我,吞噬了我。“前塵未斷,今生再續”,我想起這八個字,我又一次被大家以正義之名驅逐到了人群之外。

第二年春天,我從我勞動的水庫工地上返回老宅。

半年前我們辦妥了離婚手續,結婚十幾年,竟然沒有一個孩子,從前一直覺得是個遺憾,而現在,則深為慶幸。

到老宅時正是黃昏時分,我風塵仆仆,穿著打補丁的破棉衣,懷中揣著母親留給我的老屋的鑰匙。那黃銅鑰匙被我撫愛摩挲得像浸了油一樣溫潤光亮。我心跳著走進院門,忽然止住了腳步。夕照中,我看見了我的樹,多年不曾開花的死氣沉沉的樹,此刻,竟是一樹的紅梅!我從沒見過它有過如此熱烈的顏色,滿樹的繁花,滿樹的血花。它拚了怎樣的力氣才開出這一樹血花來的啊!我望著它,淚水慢慢慢慢湧滿我的眼睛,我輕輕走上前去,走到我的樹下。突然間,奇跡發生了,千百朵怒放的紅梅如雨一樣從枝頭墜落下來,赴死一般飛奔下來,落在我頭上、臉上、肩上、身上,它們芳香地、纏綿地、生死不渝地抱緊了我,親著我備受傷害的寂寞身體,刹那間我成了一個花人。我仰起臉,在紛飛的花雨中無聲痛哭,我終於知道了一件事,這棵樹,它才是我前生前世最親的那個親人,我的許宣。

此生,我和這棵樹同生共死。

八十歲是一個叫人平靜的年齡。

八十年中我隻從事了一種職業——在大學裏教授了一輩子的中國古典小說。或者可以換一個說法,我一輩子從事的職業,就是對我的學生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述古代的傳說和故事。出於職業的需要,我必須了解、研究這些傳說、故事的版本和源頭。據我所知,《白蛇傳》的神話故事在中國民間流傳久遠,口頭流傳的年代已無從考查。一九二四年六月,北平京華印書局影印出版了由馬廉先生作序的《清平山堂話本》。馬廉先生在序言中寫明,這個版本出自日本內閣文庫所藏的殘本,沒有序目和刊刻時間,是由日本友人長澤規矩也先生把殘本照片帶到北平來,後由古今小品書籍印行會以照片交付京華印書局影印流傳。在影印的十五篇殘存話本中,有一篇叫做《西湖三塔記》,這是迄今為止可以看到的關於白蛇故事雛形的最早版本。現有的文獻證明,《西湖三塔記》屬宋代話本,距今已有八百年上下。所謂《清平山堂話本》並非是原來的書名,隻因刻印殘本的版心刊有“清平山堂”字樣,日本的殘本便借此作了書名。據馬廉先生考證,“清平山堂”是明朝嘉靖時期(1522)的大藏書家錢塘人洪楩的齋名。1933年秋天,馬廉先生在家鄉寧波無意間又得到新的十二篇刻有“清平山堂”字樣的話本殘書,並在殘書上看到了《雨窗集》《欹枕集》的題字。此後,又有阿英先生收集到新的軼文殘片。曆經多年,最終,我的同行們考證確認“清平山堂”主人洪楩所刊刻的話本,共有六集,分別名為:《雨窗集》、《長燈集》、《隨航集》、《欹枕集》、《解閑集》、《夢醒集》。每集各分上、下卷,每卷各收話本五篇,總計有六十篇。看過書名就會明白,當初收集刊刻這些話本故事,隻不過是為了休閑,為了消遣,為了打發時間的。在那個以文言文和科舉製度為正統、為最高宗旨的時代,所謂話本、故事之類的“小說家言”,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嗜好,是上不得台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