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落梅花(2)(3 / 3)

《西湖三塔記》所記述的,是妖魔利用人的欲望騙人害人,最終被道士收服鎮壓的老套子,借此宣揚的也還是所謂懲惡揚善、戒色戒欲之類的套話。故事中所收服的妖怪不是一個,是三個,分別是白蛇精,烏雞精,水獺精。三個妖怪被鎮壓的地點不在雷峰塔,而在西湖的“三潭”之下,就是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的那三座石塔。這個故事多經流變,在明朝天啟、崇禎年間就有了以白娘子為題材的戲劇。一直到了晚明大文豪馮夢龍(1574—1646)編纂的《警世通言》裏,才出現了和《白蛇傳》最為相近的故事:《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但是,這個版本也還是沒有脫離妖魔惑人終被收服的套路。後來,這個故事被梨園伶人搬上舞台,反複上演,反複修改,也因此在民間廣為流傳。這期間,有與馮夢龍同時代的陳六龍寫的劇本《雷峰記》,有清代乾隆前期由黃圖珌和陳嘉言父女先後改編的《雷峰塔》,一直到乾隆三十六年(1772),出現了署名“岫雲詞逸改本,海棠巢客點校”的《雷峰塔傳奇》,白蛇的神話故事才最終定型,變成了至今流行的樣式:三千年修行的白蛇羨慕人間生活,變化成白娘子和小青一起來到杭州西子湖邊,白娘子為了保護自己同許宣的戀情和家庭,與前來收服自己的法海和尚生死拚搏,端陽節白娘子卻情不過喝了許宣的雄黃酒,現出原形嚇死了丈夫,為救活嚇死的許宣,白娘子冒死盜回仙草,被救的許宣聽信法海,逃離家園躲進金山寺。白娘子為搶回丈夫,發動各路水族助戰,水漫金山寺與法海決鬥,最終失敗被鎮壓在雷峰塔下,而這位“海棠巢客”,就是字仰鬆,號岫雲的方成培。此後,這個本子在各種地方戲曲中被改名為《白蛇傳》長演不衰。其中最古老的劇種昆曲中保留的折子戲,《盜草》、《水鬥》、《斷橋》,仍然保持了兩百多年前方成培劇本的原樣。

之所以在這裏喋喋不休地講述《白蛇傳》的版本、源頭,想說的不過是一件事:這是一個千百年來被無數人反複重述的神話故事,可是這也確實是一個千百年前,關於我自己前生前世的傳說。同時作為傳說的重述者和親曆者,我先是無法從自己的重述中剝離母親的歎息,後來,又無法從重述中剝離我自己,我情不自禁一次次地從“他說”回到“我說”。如今,母親的歎息和那張發黃的《錢塘晚報》,安靜地躺在我的書櫃裏。它們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溯到《白蛇傳》的源流當中。當置身在傳說的河水中,被紛繁的版本和源頭纏繞不清的時候,眼前總是出現母親留給我的這張白紙黑字的證據,耳邊總是響起八十年前,母親來自人間的歎息。

捫心自省,紅塵苦海中,最難解的執迷就是一個“我”字。所謂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世界萬象,菩提妙法,也都因為“有我”才可觀可思。對我而言,“有我”“無我”的取舍,“他說”“我說”的抉擇,就是我苦海中的迷航,就像母親八十年前的歎息,那是一炷人世間永不熄滅的香火,在我心裏燒灼出叫人心痛的嫋嫋青煙。百般思量,彼岸迢迢,或許,這世界,這人間,能相信的隻有生生不息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