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2)

剛到C省師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幾乎每晚都躲在被子裏哭。C省師院太讓她失望了,學校沒名氣也就罷了,學不到東西也就罷了,但D市完全像個充軍流放之地,這四年怎麼熬得過去?

C省師院的前身是D市師院,後來改名為C省師院,但內部結構並沒多大變化,仍然是那些老師,仍然是那些課程,雖然掛了個“C省”的大牌子,但也沒把學校搬到C省的省會E市去,還是在D市。

D市是個礦山城市,北麵是煤礦區,南麵是鋼廠,搞得D市上空永遠都飄浮著灰黑的塵土,肮髒不堪。

她從前總覺得“洞洞拐”所在的那個小山溝貧窮落後,閉塞不堪,一心隻想逃離那個地方。但她在D市待了一段日子,再回到“洞洞拐”的時候,覺得那條小山溝真是山清水秀啊,什麼地方都像水洗過了一樣幹淨。極目遠眺,可以看到好遠好遠的地方;登山鳥瞰,可以看到廠房農田,綠樹紅花,真的是風景如畫。不像D市那邊,總讓你懷疑自己的視力有問題,因為看什麼都是灰蒙蒙的。

她的寢室裏住著十六個女生,八個高低床,把半個教室改成的寢室擠得滿滿的。學校的澡堂隻在冬天開幾個月,周一、周三開給女生,周二、周四、周五開給男生。澡堂裏沒廁所,但人們進了澡堂,聽見嘩嘩的水聲,又讓熱水一激,就特別想拉尿,於是大家都是就地解決,搞得澡堂裏永遠有股尿臊味。夏天澡堂不開,大家都是在自己樓裏的廁所裏洗澡,每層樓的廁所填起兩個廁坑,做成了洗澡間,供大家衝澡用,但樓裏沒熱水,要自己去開水房打熱水,提回來兌冷水衝澡。

學校食堂的夥食也很糟糕(不糟糕就不叫大學食堂了),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讀的時候,夥食也不怎麼好,但她每周都可以回家去帶些菜來吃,現在離得遠了,沒辦法經常回家帶菜了,隻好吃食堂的。也算因禍得福,她一直保持著苗條的身材。

那時想到要在C省師院待四年,她心裏就充滿了絕望,恨不得退了學回去複讀,特別是一年之後她聽說有幾個去年沒考好的同學,跑到外省親戚家住著,在當地的高中借讀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A大、B大、E大,這讓她悔追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該到這裏來讀書的。人家讀了這一年,進了名校。她也讀了一年,但不過就是從D大的大一讀到了D大的大二。

她想退學,然後跟那些複讀的同學一樣,找個親戚家住著,到那裏去參加高考,就當她那級沒跳吧,再考一次年齡應該還不算大。但C省師院為了保證中學師資,對學籍管理有很嚴格的規定,學生沒有正當理由一律不準退學,如果擅自離校的話,以後就永遠不準參加高考。她打聽了一下何為“正當理由”,結果發現幾乎沒有哪個理由是正當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這下徹底完蛋了!她感覺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簽了賣身契約,從此被人賣進了窯子一樣,而且這個窯子還不是一般的窯子,完全是官辦的窯子,你有錢都贖不了身,即便你私自從窯子裏逃出去,也沒人敢收留你,因為官府已經跟各方麵打過招呼了,就像在你臉上刺了字一樣,誰都知道你是從官府的窯子裏逃出來的,誰都不敢收留你,最終你還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窯子裏去。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訴苦對象就是黃海,因為黃海也跟她一樣苦大仇深,有倒不盡的苦水。但在石燕看來,黃海的苦簡直算不上什麼“苦”,考上了A大,住在F市那樣的大城市裏,A大的校園又那麼美麗,他還有什麼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那麼好的大學,她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她估計黃海也在心裏罵她“無病呻吟”,可能在黃海看來,她又沒遭產鉗夾一家夥,臉部的骨頭又沒被夾變形,又沒經曆失戀的打擊,她苦個什麼?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長得跟她一樣,他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她一方麵為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無法溝通感到遺憾,一方麵又盡情利用這種不能溝通,因為她訴苦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讓誰來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氣,圖個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來安慰她,開解她,她可能會心生反感:“你當然想得開了,反正又不是你窩在這麼個破學校裏,高調誰不會唱?等你落到我這個境地了,再來告訴我應該怎麼對待這一切。”

但如果是破校生來安慰她,她又會覺得慘不忍聞,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考上一個破校就自滿自足了?那今生還能有什麼大造化?

於是她跟很多同學都慢慢疏遠了,但跟黃海卻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仔細想想,可能是因為別的同學都是訴甜,隻有黃海才是訴苦。訴甜的同學進的學校都比她好,所以每當那些同學講起自己學校的事時,她就很難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樣。她打不起精神來給他們回信,回什麼呢?也把自己的學校生活講一通?有什麼好講的?就算好上了天,也隻是個C省師院,怎麼能跟A大B大E大們相比?更何況還沒好上天,而是壞下了地。她不想昧著良心把自己的學校誇一通,誰跟誰呀?難道別人還不知道你這學校有多麼破嗎?她也不想在信裏對別人的學校表示羨慕或嫉妒,更不想對別人的學校由衷地讚賞幾句。總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比C省師院好的學校,不幸的是,她已經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地聽人描述那些學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