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2 / 2)

她常常是拖好久才回信,回也隻簡簡單單說兩句,更多時候是不回。慢慢地,大家就不給她寫信了。到大二的時候,她那些考進了名校的老同學隻剩下黃海還在跟她通信了。這讓她好一番感慨,以前總聽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那時還懷疑人們真的是這麼趨炎附勢,巴結富人呢?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窮人不是沒人問,其實大家還是很喜歡去“問問”窮人的,至少可以向窮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財富,但窮人不想跟那些富過他們的人來往,免得相形見絀。而富人住在深山裏,他那大房子和萬貫家財如果不拿出來顯擺一下,有誰知道?當然要竭力邀請大家去他那裏玩,於是就顯得大家都願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她現在是“窮居深山”,所以從主觀上客觀上都不願跟人來往。黃海是她跟名校之間唯一的交往,因為黃海寫給她的信很特別,從來沒安慰開解過她,每次寫信基本都是自說自話,上來就訴苦,訴完了就結束。後來苦訴得差不多了,他們的通信就慢慢脫離自己,脫離現實,變得像社論一樣,都是泛泛而談,訴苦不再是訴具體的苦,個人的苦,而是訴抽像的苦,大眾的苦。黃海一般是訴醜人的苦,而石燕就訴“充軍”的苦。兩人嬉笑怒罵,恣意妄為,就像是在寫日記一樣,仿佛唯一的讀者就是自己。

那時還沒聽說過什麼電子郵件,兩人的通信都是手寫郵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樓的門衛那裏,然後由收信人自己去取。於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個在名校讀書的男朋友,她聲明了幾次,說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說如果不是男朋友,誰還有那個閑心每周寫封信來?

大家都很羨慕她有個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這件事,說像他們這樣一南一北的,男友遲早會把她丟掉,因為男人花著呢,尤其是這種身居鬧市的名校男友,身邊該有多少女生圍著呀。

她懶得跟那些人解釋,也不再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離得這麼遠,黃海就隻是一個名校生,雷打不動地一周一封信,多麼浪漫,多麼詩意啊!

大家一致認為她的男朋友長得很handsome(帥,英俊),那時還不流行“帥”這個詞,女生中間也沒人敢承認自己好色,所以連“英俊”這樣的詞都不好意思用,仗著都是學了幾天外語的,凡是說不出口的話一律用英語代替,讓英國佬們去臉紅。所以大家都說她的男朋友很handsome,可惜班上的同學有很多都發不準這個handsome的音,聽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樣。

石燕就頂著個“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環活在別人的羨慕與嫉妒裏,時間長了,連她自己也糊塗了,感覺真的有個名校生在追她一樣。她給黃海寫信的時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而她就坐在那裏,用筆跟他交談。她讀黃海來信的時候,也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還記得坐下來給她寫幾句,她心裏就有種甜甜的感覺。

大家猜測黃海長得很“憨傻”,可能是因為他字寫得非常漂亮,因為大家對黃海的了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幾行字,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黃海寫一筆流利的行書,不管寫多少頁紙,從頭到尾都是那麼漂亮。

每周收到黃海的信,每周跟黃海寫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從來沒盼望過黃海的信,因為他在信裏也沒講什麼非知道不可的新聞,或者什麼非聽不可的訴苦,而且她知道他每周都會寫封信來,所以她有恃無恐。再說她也根本不關心黃海在想什麼,不擔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算他什麼時候停止給她寫信了,她也不會覺得傷心。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黃海的一封信,說他自從聽了她對D市煤礦和鋼廠的描述,就對這兩個地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在他馬上要到D市來做社會調查,問能不能順便到C省師院來看看她。

她就像葉公聽說真龍要大駕光臨一樣,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