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2)

石燕記得好像是看過《早春二月》的,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看的,但印象中的確有這麼一個故事情節,好像那男主角是孫道臨演的,那寡婦是上官雲珠演的。但她一向不喜歡孫道臨,覺得他有種懦弱無能的氣質,什麼“進步青年”?都“進步中年”了,再進步就要進步到老年了,所以她肯定沒仔細看那電影。電影裏上官雲珠怎麼成了寡婦的,她也不記得了,隻記得孫道臨好像還有個年輕的女朋友,大概是謝芳演的吧,但他放棄了謝芳,去跟那寡婦結了婚。

石燕前所未有地討厭這種做法,這算什麼?孫道臨這不是救了一個,傷了另一個嗎?這對謝芳不是很不公平嗎?但除了“對謝芳不公平”之外,她又想不出什麼別的理由來反對這樣做,所以她隻說:“可是我覺得那電影的意圖是——不讚成那樣做的。”

黃海揚起眉毛:“哦?你這樣覺得?”

她發現他揚起眉毛的時候,左邊的眉毛比右邊的低了許多,大概是左臉的肌肉先天發育不良,沒有右邊那麼有力,眉毛提不上去,懶懶地臥在那裏。這一高一低的兩道眉毛,使得他整個臉越發像“鍾樓怪人”了。她有點不忍心看著他,想把視線轉到一邊,但她的眼睛好像不聽使喚一樣,仍然死死地盯著他,還不自覺地也把一邊的眉毛揚了起來。

他好像察覺了,垂下頭去,推測說:“可能那時的電影都是崇尚暴力革命的,所以不讚成那主人公的做法,覺得他那種做法是小資產階級的改良主義,杯水車薪,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但是——暴力革命又能解決那個寡婦的問題嗎?現在是暴力革命成功後的年代了,還是有這麼多人在受苦。但如果我現在也來提倡暴力革命,恐怕馬上就給抓起來了。”

“那你就用結婚的方式救她?世界上這麼多受苦的人,光一個D市煤礦你就看見了那麼多可憐人,你——一個人靠結婚的方式能救多少人?還不如寫文章來救更多的人。”

他笑了一下:“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第一次看到鄉下孩子沒學上的時候,我心裏難受極了,想退了學跑到那個村去教書,但仔細一想,如果我跑到鄉下去當個老師,最多隻能解決一個村的問題,全國不知道有多少個村的孩子沒學上,所以我選擇了用筆,以為我的筆可以喚醒更多的人。但是我發現大多數人是喚而不醒的,或許是我的筆太沒力了,或許我們的新聞製度——還有政治製度都沒力。”

“所以你改成用結婚救人了?那你能救多少?你救了‘五花肉’,那另外幾個礦難死者的家屬呢?你都——救了?”

“那另外幾個礦難死者家屬至少還有礦上資助,而且她們——怎麼說呢?很俗氣,很自私,一點也不可愛。”

“那你的意思是‘五花肉’可愛?”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我也沒說她可愛,但是——但是至少給我的感覺還算是——本質不錯的,她隻是運氣不好,出生在鄉下,又搭上了這麼樁倒黴的事。”

“那就是說你——也不光是為了救她,你還是——有其他原因的,”她有點酸溜溜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不錯?她雖然——髒了點、老了點,但像你說的一樣,‘本質還是不錯的’,年輕的時候肯定挺好看的。”

他又笑了一下:“我根本沒注意她的長相。”

她不知道他這個決心是什麼時候下的,也不知道他這個決心有多堅定,但她心裏有種很難過的感覺,不知道是為誰難過,就是覺得心裏堵堵的,她不解地說:“怎麼你這個人是——這樣的?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學《早春二月》裏的人?”

“我隻是黔驢技窮,才想到這麼個拙劣的方法。”他正麵直視著她說:“反正我是個——殘次品,不會有誰真正會喜歡我,還不如拿來,救一個人也算廢物利用。”

“誰說你是個——殘次品?”

“這還用人家說出來?自己心裏清楚得很,別人心裏——也清楚。”

她見他毫無顧忌地把整個臉對著她,好像故意讓她看見他的“殘次”一樣,不由得感到他的所謂“別人”,就是在說她。她聲明說:“我沒說你是——那個殘次品啊。”

“你沒有,而且我相信你心裏也沒有這樣看待我,”他很誠懇地說:“你是一個——好人,你能看到——-皮膚以下的東西。”

她以為他要表達愛意了,心裏慌慌的。但他沒表達什麼,隻無聲地坐了一會兒,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去吧——”

她有幾分失望,但又有幾分慶幸,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失去他這個朋友。通信了這麼久,她好像已經習慣於有這麼一個朋友說說話了。這次又在一起單獨接觸了幾次,好像又習慣於有這麼一個朋友陪伴了。如果他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她還是會很遺憾的。但是如果他真的表達了,那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說不行吧,會傷害他的麵子和感情;說行吧,又怕傷害了自己——的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