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失蹤(1 / 3)

·失蹤·

◎劉宇

曾獲得第六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七、八、九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

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全村人都蹲在家門口吐嚕吐嚕地吃麵條。為了省力,不至於蹲一會就腰酸背痛腿發麻,村裏人吃麵條的姿勢跟蹲茅坑差不多。所以站在致富的方位遠遠看去,好像人人雙手捧著一隻碗,在家門口蹲著屙屎,邊屙邊往嘴裏送麵條,邊大口嚼著還連說帶笑。

恰逢農忙時節,忙到隻剩下吃飯這屁眼大的閑工夫。但這屁眼大的工夫也不能閑著,好像吃得滾圓的肚子還要加上些水果蔬菜遛遛縫。每天的閑話像就著麵條吃的鹹菜,必不可少,仿佛生活裏隻有這麼點調味劑,都集中存放在村裏每天發生的大事小情中,很怕都讓其他人分光了,自己攤不上熱乎的。趕不上,自己則成了聾子,成了啞巴。

現在可是農忙時候,自己不主動融入集體的,就自然被扔到一邊。白天忙完了,晚上也不閑著,隻要貓一叫,大家就都來了精神。上上下下的,好像渾身又有了用不完的勁兒,或者白天的勁兒跟晚上的勁兒是兩股,春天的氣息讓晚上的勁兒大漲,白天幹活也不累。以至於精力多到哪怕吃飯的時候風把灰、土、碎葉沫子吹到碗裏,大家也要出來在門口蹲一會,扯扯嘴皮子,活動活動筋骨,為晚上的夜生活做準備活動。一旦有異物落進碗裏,他們隻會象征性地用筷子或者手指尖把灰土葉子粘出來,然後用力大聲地甩,敲得碗邊當當地響,響得周圍人都注意到,然後詳細給大家描述到底是什麼掉進了碗裏。並對此嗤之以鼻,以彰顯自己的幹淨,利索。其實這雙手剛剛蹲過茅坑還是給田裏上過糞,隻有自己心知肚明。

致富手裏捧碗炸醬麵邊吐嚕邊向人堆走過來。他手裏的碗就好似會員證,證明跟大夥是一個係統的,是齊心的,眾誌成城的,隻要蹲在一起就能順理成章地如一堆螞蟻擠來擠去。

今天他的碗裏有肉丁,不像是昨天那樣的打鹵麵,多少不太好意思見人,所以昨天他蹲著的時候一直都把碗塞在胸前。他心裏時刻有種信念,支撐著他:雖然碗裏好久見不到肉腥,卻能理直氣壯——自己是個單身漢,吃得寒酸點也不為過。畢竟還沒娶媳婦,大家都能理解。到了歲數,吃喝已經不是首要問題了。於是他又毫不慚愧地把碗捧到臉前,大口大口吃起來,但吃不上兩口,又不知不覺地萎縮回去,可能是自己這理由始終站不住腳,甚至他自己心裏都發毛,琢磨人家會不會以為自己把錢都賭光了,所以吃不上肉,又何談娶老婆呢?

但今天不同,他吃的是肉,好像這肉的意義並不僅僅是證明他還沒把錢賭光,而且證明他是有能力娶老婆的;此時他手裏捧的也不是肉,而是老婆,一個活生生,晚上睡覺可以聽得到,摸得到,用得著的大活人。同時,另一種心理也在隱隱作祟——好似通過手裏的肉,他便能證明自己是個正經的老爺們,是值得做一個女人的男人的老爺們,能養得起一個媳婦的老爺們,村裏人看了肉,就能給他介紹無數個黃花大閨女,讓他在眼前挑來挑去,挑得兩眼昏花都挑不完,於是揣了滿兜的照片回家在被窩裏慢慢看,認真選,時不時還可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隨心情意淫一下。當然這隻是他的瞬間心理活動,他的主要興奮點還在他對此沸沸揚揚的消息的獨家掌握。誰要是想知道一些關於此的細節,必嬉皮笑臉地蹲著爬來問他。然後他又能經意不經意地把碗往前舉舉,舉到人臉前,顯擺顯擺自己碗裏的肉,仿佛要問人家,“見過沒,肉!”此時他感覺自己容光滿麵。

他可是村裏的名嘴,各路消息都比較靈通,賽得過村頭那隻整天嗚啦嗚啦響的大廣播喇叭。村裏人也發現個規律,致富嘴裏的小道消息是最準的。村裏人印象最清楚的就是那次,致富他預言他三嬸子家的小濤娶了個媳婦過不長。致富是趕上他們結婚當天說的這話,當時致富看小濤他媳婦打扮起來實在美得沒話說,眼饞得直生悶氣。小媳婦一進屋,致富就把話放桌子上了,他說:“這麼漂亮的媳婦,很多事保不齊。”結果第二天小媳婦就走了,不過為啥走,小濤可不會往出說。弄不好說出來就敗壞家風。

目前來看,據說對此事他是最有發言權的,後來的確得到了證實,因為警察打算像老鼠一樣開著吉普車骨碌骨碌來到村裏時,張村長安排第一個接受調查的就是他。雖然後麵出了些變故,致富沒能得問,但這足以證明他對此事的了解斷然不是空穴來風。

除此之外,致富了解此事的依據還有:他是當事人他爹的賭友,時常同當事人他爹在一個桌上扣寶。所以張村長接到上級通知有市公安局調查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致富。那時,張村長正好在廣播站廣播關於四條無故失蹤的消息,也就是被村民們炒得沸沸揚揚,出了很多版本的消息。

哆哆嗦嗦的張村長掛了電話第一句話說的就是:“哪個王八羔子把這事捅出去的?那嘴比腚溝子都寬!”其實剛剛張村長敢播這通知,就已經做好了接受調查的準備,因為人都失蹤很多天了,總這麼瞞著,閑言碎語的越來越多,如果一旦捅到上頭,自己又不好欺上瞞下,失蹤案都不及時上報,查出來隻能按失職處理。因此,他下定決心,還是先開誠布公地跟大家澄清下這件事,紙畢竟裹不住火,早澄清就能減少不必要的煽風點火,以訛傳訛。至少不會傳出四條私自跑到城裏倒騰毒品或者販賣軍火等等版本。

張村長是村裏的老幹部了,自打下生就留在村裏當過紅小兵也跳過忠字舞。年輕時候也遊手好閑,專門在老村長後麵轉悠,所以他年輕時,村裏人都叫他“屁杵溜”。後來將近三十才娶了個老婆,生了個孩子。致富小時候,他還沒當上村長,他隻不過是跟四條他爹一樣在家務農的農民。現在的張村長已經年近半百。年輕的時候有個閨女,是個後天的啞巴。有一次半夜高燒,燒壞了。後來治了幾年都沒好,最後被村邊的小河衝跑了,再沒找到。張村長也一直沒心思再生,好像怕再生出個啞巴來一樣,或者怕勾起對以前閨女的懷念。那閨女跟致富一樣大,小時候都在一起玩的,要是長這麼大,估計也該談婚論嫁了。每每想到這裏,張村長就渾身不爽,每每看到致富或者致富那麼大的孩子,也有種無名火,仿佛自己家的孩子沒了,別人家就不該有孩子一樣,恨不得村裏所有二十郎當歲的孩子都夭折。所以張村長對致富異常地嚴厲。當然嚴厲也不能太過頭,不能明擺著欺負人。他跟致富爹娘也都一個村長起來的,不能表現出針鋒相對的姿態,否則老人以為這是他嫉妒別人家的孩子或者針對致富爹娘。迫不得已,就利用每次抓賭的方便嚴管致富。所以敢跟致富玩牌的人也不多,都是些老輩人,他們不怕什麼張村長,都是光腚玩大的孩子,誰也不比誰矮一頭,誰都知道誰吃過幾兩幹飯。所以村長往往拿住跟致富打牌的一窩人,卻隻能吆喝致富一個。總跟致富玩牌的人其中之一,就有東頭胡四條他爹胡老三。

掛了電話,張村長火冒三丈。回到廣播站,他對著大喇叭大叫了兩句就掛了。

第一句,他說:“他娘的,你們嘴裏都能跑火車,不怕冒煙噴了門牙。”

第二句,他說:“致富到廣播站來一趟,快著他娘點。”

說完這話廣播喇叭裏呱啦一聲悶響,仿佛被從手裏直接摔到牆根。致富這時候剛打算早晨吃了飯,蹲會兒茅坑就下地。村頭那頭毛驢子叫得正歡實,弄得他也想入非非。正琢磨著怎麼找個老婆,天天在家摔跤呢。他心裏暗自罵道:“這毛驢子,大早晨就發春。”

一聽到廣播,致富立刻來了精神。他心裏有準備,關於村長為什麼火冒三丈地用廣播喇叭叫他。他知道為什麼事,也想好了怎麼說。雖然心裏忐忑不安,像揣了一捧點著火的鑽天猴,但倒也理直氣壯。他擦擦屁股罵了句娘,就站起來了。致富感覺肚子有些不爽,好像惡心吐了一半,又被逼著咽了回去。致富學著擺出一幅視死如歸的架勢。既然躲不過,幹脆就牛逼一點。嚇嚇這個總欺負他的老村長,別總拿自己好欺負,當自己是軟骨頭。狗急了也會跳牆的,不過他想到這感覺這個比喻不恰當,就沒再比喻下去。這次的行動證明,他手裏是有村長把柄的,他消息靈通,隨時可以將村長置於死地。也許這一來腰杆子就直了,抬頭做人了,一鳴驚人了。

帶著一身的大糞味,他橫著膀子就從家裏出來了。村裏人正三三兩兩地下田去。一條羊腸小路上,三三兩兩地分布滿了下地幹活的人,好像麻子的臉蛋,沒一塊幹淨完整的地方。小路的左右有很多花,什麼杏花,桃花,犁花,又紅又白的,煞是好看。隻可惜結的果都不能吃。路兩旁的雜草中間,還分布著野馬蘭花,深藍深藍的,又帶著那份妖嬈的姿色。陽光總是早早爬起來,讓這些花精精神神地開起來,像一張張迎風咧開的小嘴。

早晨天亮得早了,人也起得早。有時候四點多鍾剛開始亮,就聽到門口閑言碎語地扯開了。偶爾有咕嚕咕嚕刷牙漱口的聲音,牙刷和杯子碰得咣啷咣啷響,脆生生,像起得最早的雄雞要把鳴打得最亮最響,以顯示自己的勤快。要是稍微晚點,七嘴八舌地就得說你懶惰,說太陽曬腚溝子了還不起床幹活。像致富這樣的單身漢就更有噱頭了,人家說你活該找不到媳婦。在致富眼裏,這種炫耀跟貓叫春一般——雖然此時他並沒睜開眼。他閉著眼睛罵:“有勁到炕上使去。”然後翻個身把腦袋蒙上。蒙上又有股腳丫子味兒,那東西在被窩裏捂了一宿,聞起來自己都有些受不住,像醃了一宿的豬蹄子,於是又把頭露出來。可天已大亮,閉著眼睛都刺得眼睛疼,等眼睛習慣了,不疼了,便睡意全無。就隻能悶悶地起來,又不知把氣該撒到誰身上。

此時的張村長燒了壺水,正打算給他泡杯茶。是袋裝的菊花茶,張村長想,這樣顯得對他重視。雖然平時對他關心不夠,村裏人也沒幾個拿正眼瞧他,但一出了事,畢竟人家最有發言權,不能由他順口瞎說,烏紗帽不保事小,萬一出了大婁子,命賠上都擔待不起。以前也是自己不好,經常因為賭博的事抓他,針對他,惡狠狠地批評他,罵他,甚至戳他脊梁骨,不戳掉皮都不甘心,怎麼傷人怎麼罵,甚至拿致富那東西當噱頭罵。經常罵得致富啞口無言,滿臉通紅。張村長心裏這樣琢磨著,好像已經開始自我檢討,等致富來了,能詳細周密一字不漏地表達自己的歉意。仿佛必須得入乎其內地想問題,否則不能更好地進入角色,擺出懺悔的姿態。

致富慢吞吞、磨磨蹭蹭地橫著走進屋的時候,張村長正在粘自行車內胎,他等得有些不耐煩才決定提前動手的。他手裏拿著一把螺絲刀,惡狠狠地剜自行車外胎,邊剜邊說:“讓你硬,看你還硬不硬。”氣急敗壞地往死裏捅,仿佛把車胎捅得七零八落千瘡百孔或者撕成碎片才解氣。外胎有如一根黑色的堅硬的腸子,被捅開一道縫隙,然後村長用力剜,再剜,再剜……致富看到村長的兩腮起了兩道棱,上下牙嚴絲合縫地對齊,兩片微開的嘴唇往裏蜷縮著。致富平時從未見過村長這麼惡狠狠地使力,赫然間他想,也許隻有他老婆見過他用這麼大的勁兒。

村長無意間回頭看著站在門口的致富——眼神冷冷的,冷得有些令人不寒而栗。但看到致富,張村長臉上的冰霜立刻融化開來,原來垂到下巴的嘴角猛然間揚起來,像一隻兩頭可以同時彎曲的蹺蹺板。張村長萬萬想不到致富今天這麼大義凜然,跟平時走路唯唯諾諾,貓腰含胸的他大相徑庭。村長心裏一虛,暗自吐了口冷氣。致富本想裝得坦蕩一些然後若無其事,死不承認,就算張村長得到可靠消息,也矢口否認。可同樣令致富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不太適應坦蕩的模樣,恰好裝過了些,讓人看上去驕橫跋扈,讓村長以為抓住了自己的小辮子。

張村長就這樣愣愣地看了致富幾眼,思想鬥爭有如滾開的水,翻得直開花。他顯然還不習慣立刻向這個吊兒郎當的小混混低頭哈腰。不過幾秒後,他還是馬上迎上去,拉著致富就進來。可是他忘記手裏的家夥,一伸手就是一柄螺絲刀,致富下意識地往後一躲,嚇得致富渾身一激靈。村長低頭看看手,滿臉堆笑地趕緊回身扔了螺絲刀,說:“坐坐坐,別客氣。那是我給你泡的好茶。上次進縣裏開會賓館發的。我這就去洗洗手回來。”說著低頭就往外走。

村長走出去後,致富有些蒙。平時厲聲厲色的村長今天卻一反常態了,跟突擊抓自己賭博時的嘴臉大相徑庭。致富剛開始還不太習慣,以為村長是認錯人了。不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他有些得意,他思揣著,難道不是那麼回事?他聽到內心傳來一句話,肯定不是那麼回事。聽到這句話,致富立刻覺得敞亮多了,雖然還將信將疑,但恐懼沒占到上風,心情就緩解了些。於是致富大搖大擺地進屋坐在那杯剛剛泡好的茶的旁邊。輕輕端起茶杯,湊到鼻子尖聞聞。還沒等聞出味兒來,村長就進來了。

致富立刻放下茶杯要起身,張村長趕緊伸出手,衝著致富往下壓了兩壓,示意不用。剛才滿臉的溫暖還縈繞在臉上,儼然一副父母官的祥和。開口的話讓致富這感覺體會更加深刻,村長說:“致富啊,我這一天忙裏忙外的,也顧不上你。現在農忙了,你自己多使勁吧。”說完這話由衷地笑笑,致富也跟著賠笑。村長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致富也拿起茶杯,送到嘴邊,想跟村長保持步調一致,結果還沒碰到嘴,熱氣熏得嘴唇疼,於是挺著灼熱用嘴唇碰了下杯沿,重新放回茶杯。像是履行義務。

“你這也老大不小了。適當地該撒摸撒摸姑娘。好好幹,爭取早點成個家。”

說到這,村長的滿臉冰霜好像徹底溶解掉了,讓致富有種貼心般溫暖。他沒想到村長竟然是這麼個體貼的人。他對村長的態度馬上就倒轉一百八十度,心裏暗想:“看來原來以前是錯怪村長了,何況自己本來做的就不對,給人添了不少麻煩。”

瞬間。他產生了對不起村長的感覺。於是馬上點頭稱是,說:“謝謝村長,不煩勞村長費心。”村長不緊不慢地接著說:“以前我抓你賭博,都是為了你好,讓你多幹事,要不一窮二白,上哪討媳婦去,你說是不?你是不會記仇的。”

致富馬上點頭稱是,滿臉的笑。緊著說:“怎麼會跟村長記仇。都是父母官。”

突然間,張村長表情嚴肅起來,但馬上又溫存回來。他把嘴湊到致富耳邊,神秘兮兮地說:“你對東頭胡老三他家的事,了解多麼?”

張村長賊眉鼠眼地往門口瞅瞅,又認真聽聽,沒有人,把臉就又轉向致富。

“你說的是他家四條失蹤那事?”致富突然又有些心虛,努力回想當初來之前是怎麼算計好的答話,但剛才那麼一忽悠,都忘記了,難免突然緊張起來。自己的聲音也不自然地隨著村長的語調壓得低悶。

“對對對,你小子什麼都明白。村裏就屬你知道得多。快講講你都知道什麼?”張村長又把嘴向致富耳邊湊了湊。把聲音壓低了幾個分貝。

“走丟個大活人誰不知道啊。村裏人都知道。不過最早是我發現的。那天正好碰到胡老三,他問我見到他家四條沒。我說沒見。他就說四條丟了。我問多久了,他說約莫都快半拉星期了,一直以為四條私自進城買結婚用品去了,可一去就再沒回來。新媳婦在家等得都神經了。”

走廊突然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張村長馬上伸手掩住致富口,示意不要說。神情立刻凝重起來,皺起眉尖,做若有所思狀。但隨著腳步的臨近,張村長表情放鬆下來,好似知道誰來了,把頭伸向門口等著來人。原來是他媳婦,他聽出來了。他媳婦伸腦袋往裏望了望,見隻有致富和他,便說道:“老張,咱家那新買的鋤頭哪去了?我找不到。咱家那個都壞成啥樣了?你買來還不讓用。”

張村長做恍然大悟狀,開口說道:“那鋤頭那天借給東頭胡老三那了,明天我拿回來。我們這談事呢,別隨便到辦公樓來,回家下地去。”

他媳婦聽了這話,嘴裏叨叨咕咕地說:“買了鋤頭借了別人都忘,整天就耗子扛槍。”

話音隨著腳步聲逐漸消失了。樓道裏又恢複了平靜。張村長湊過來接著問:“沒了?”

致富馬上搖頭晃腦地裝著想,然後說沒了。“噢,對了,胡老三最近一直沒賭,我就知道這些。”說完這話致富有些後悔,後背的汗毛馬上豎起來,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還好村長瞪了他一眼,也沒接著問。

“狗改不了……”本來村長想把最後一個字說出來,但看了眼致富,立刻改口說“吃那啥。”說完就裝作沒事的樣子。致富趕緊說是,他也是聽說的。兩人坐了一會。

村長又接著問:“誰了解他家四條的事了解得比較多?你聽到什麼風聲,意見沒有?”

致富思考了半天說:“沒有啊。”

此時致富心裏已經完全放下了思想包袱,他知道村長並不曉得內情。

村長說:“上頭怎麼會知道他家的事?還派人來查呢?”

致富顛三倒四地說了一堆人名,然後又一一否定,以此分散村長對他的注意力。做出好村民的姿態來給村長看。

村長如釋重負地說道:“不是本村的人就好。本來想瞞瞞上頭,沒想到這麼快就漏風了。反正是他家的事,我也管不著。都怕影響本村形象。明天公安局來調查,你就去提供提供資料,說說你了解的吧。”

說完,致富寒暄著離開了廣播站。

臨出門前,他看了眼涼下來的茶水——已經深棕色了,比尿黃很多。

其實致富心裏比誰都清楚。胡老三家的事的確來得蹊蹺,小時候,跟自己一塊玩的胡四條莫明其妙地失蹤了,當時說是讓村頭的河衝跑了,被衝跑的還有村長家的小女孩丫蛋,趕巧的是,倆人都是同時同地丟的。聽說有可能是人販子拐跑了。

可如今二十年過去了,胡四條突然莫明其妙地出現了。當年跟自己一個茅坑玩大的,結果二十年後衣錦還鄉,還帶回來個漂亮媳婦,說是要過了五一就結婚,東西都準備齊全了。挺好的一檔子事,結果人又莫明其妙地不見了,這讓本來就稀裏糊塗的村民更是大惑不解。不過致富之所以把這事捅到公安局,除了一點點嫉妒心理外,主要原因還是胡老三前一個月贏了他不少錢,結果現在吃飯都得緊巴。所以致富想搞出點名堂來,不能讓老胡家這樣春風得意,以此事故意臊臊他家。

自打胡四條不知下落後,新媳婦就再不見在村裏出現了。據胡老三說,她還在他家要等四條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等不到四條就死他家。具體怎麼回事,他也搞不清,不過看來他得出的結論是對的,漂亮媳婦都不是省油的燈。他能搞清的,就是這個消息是自己捅上去的,而且村長懷疑是自己捅出去的,不過僅限於懷疑而已。顯然事情已經讓自己擺平了,而且服服帖帖的。心裏不由得有點喜悅,蹦蹦躂躂地往家走,就要下地幹活了。

四月末的天氣不煩人,暖風吹來,致富光著膀子都不冷,反而帶來了一絲絲涼爽。太陽不毒,不像五月份以後的太陽,敢在它麵前顯擺,它就能吃了你,讓你渾身灼熱,腦袋發脹,熱汗直流,迫不得已不停地喝摻著淡淡鹹味的涼水。不過曬時間長了,致富也覺得過於熱乎乎了,讓他有些反感。

致富爹租來手扶拖拉機,這幾天攏了地就得還回去。致富趕到地頭的時候他爹正一點點自己往前推,速度緩慢,像這不緊不慢的天氣。因為致富家的地帶著點斜坡,而且凸凹不平,開手扶拖拉機就得有人牽著前頭的犁頭,防止拖拉機順著溝翻倒過去。他爹見了致富,張口就喊了一句:

“狗日的你又上哪臊去了,地裏這些活你看不見哪?”

致富也不反駁,他本來想把剛才的遭遇告訴爹,但話剛要從舌頭傳到嘴唇上,又被致富咽了下去。他憋住不說,因為突然有種神聖感和神秘感在裏頭。好像故意悶著不說,到時候讓爹看到自己的表現,瞠目結舌,驚歎得爹一溜煙到小賣部買瓶56度紅星二鍋頭回家坐在炕頭上跟他對飲。哪怕他爹看他悶頭不吱聲,下了手扶拖拉機照他腚就是一腳的時候,他還是憋住沒說,就是臉上嬉皮笑臉的樣子沒了。這一腳還好是用腳弓踢的,正好踢在正中央,要是換了腳尖,恐怕一下就得踢出尿來,致富這樣想著,他扒拉扒拉屁股,戴上手套就去拉犁頭了。他又想:“死老頭子,真是老了,踢屁股上一點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