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穆皇帝永和四年(公元348年)
朝廷論平蜀之功,欲以豫章郡封桓溫。尚書左丞荀蕤(ruí)曰:“溫若複平河、洛,將何以賞之?”乃加溫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臨賀郡公;加譙王無忌前將軍;袁喬龍驤將軍,封湘西伯。蕤,崧之子也。
溫既滅蜀,威名大振,朝廷憚之。會稽王昱(yù)以揚州刺史殷浩有盛名,朝野推服,引為心膂(lǚ),與參綜朝權,欲以抗溫,由是與溫寢相疑貳。
石虎這邊內亂不已,關鍵年紀大了有了“抱子弄孫之樂”,開疆擴土的雄心就會消解。桓溫這邊年輕想做事,所以取了西川。“西川”是三國時的說法,這時的正式說法應該是“漢”,四川這地界一直是李氏割據,國號先叫“成”,後叫“漢”。
“李漢”的創始人是李壽,傳位給兒子李勢,法家兵家都講“勢”,借勢而行,勢如破竹,形勢比人強,一直到《毛選》、《鄧選》裏都經常要講“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李勢雖然叫勢,也算是“皇二代”,不僅不懂勢,而且不懂事,史稱“勢驕淫,不恤國事,多居禁中,罕接公卿,疏忌舊臣,信任左右,讒諂並進,刑罰苛濫,由是中外離心”。中國的史家要把這段話隨時拷貝下來,適合的帝王主子太多了。史書隻要這麼一形容,這哥哥也就差不多要玩完了。
不知道是李勢真不行,還是有人想借此貶低桓溫滅蜀的功勞,史家的曲筆比《地雷戰》裏的地雷還要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花樣百出。其中有一樣比較老套,就是“異象”:“蜀土先無獠,至是始從山出,自巴西至犍為、梓潼,布滿山穀十餘萬落,不可禁製,大為民患。加以饑饉,四境之內,遂至蕭條。”——要放在今天,野生動物出沒,是環境改善的證明哦!
庾亮北伐和桓溫伐蜀都有反對意見,在東晉看來,為天下之患者,胡、蜀二寇而已,胡強蜀險,都是不宜出征。但是天下紛爭,就和今天的360和QQ一樣,不是比誰更優秀、更出彩,而是比誰更糟糕、更爛仔,強胡變成了亂胡,險蜀變成了弱蜀,不是江東迎來了偉大複興的新時代,而是他們的對手更爛。於是天降大任於桓溫,庾亮北伐隻有願景沒有行動,和很多老板給員工的許諾一樣。
李勢執政時期,獠出沒,注意,那就是老天爺詛咒他倒黴加完蛋,永和三年(347年)十一月,桓溫拜表出征。
“朝廷以蜀道險遠,溫眾少而深入,皆以為憂,惟劉惔以為必克。或問其故,惔曰:‘以博知之。溫,善博者也,不必得則不為。但恐克蜀之後,溫終專製朝廷耳。’”
賭博最見人性,賭品即人品。《圍城》就有這樣的故事,方鴻漸和太太們打牌,手風順就大贏特贏,不知節製,讓人家看出來小家子氣了。
劉惔是從桓溫下注的習慣判定其成敗的,桓溫屬於算計派,贏麵不大不下注,不見鬼子不掛弦,桓溫既然敢出兵,劉惔判定這小子已經是廟算勝了。
其實桓溫伐蜀成功與帳下有能人關係很大,江夏相袁喬就是代表。袁喬兵未發,已經給桓溫做了透徹的分析,“蜀雖險固,比胡為弱,將欲除之,宜先其易者。李勢無道,臣民不附,且恃其險遠,不修戰備。宜以精卒萬人輕齎(jī)疾趨,比其覺之,我已出其險要,可一戰擒也”。這還是當年呂蒙勝關羽的打法。上遊打下遊,順風順水氣勢如虹;下遊打上遊,鬼鬼祟祟,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袁喬不僅出主意,而且擔任前鋒官,阻止了分兵進攻的建議,“棄去釜甑,齎三日糧,以示無還心”,長驅直入,以快製勝。在戰鬥中,袁喬也是奮勇爭先——我不是想用袁喬分桓溫的戰功,隻是想說,在東晉下層軍官和地方官中,可用之人非常多,有誌恢複的人也非常多,不是所有的人到了江南都有大房子,都有豪華車,都有舒服日子過。
桓溫還沒出兵,老友劉惔就判定他得勝回朝,而且更加準確地預判:朝廷將出現一個巨大的不安定因素,桓溫將“專製朝廷”。有軍權就可以拿捏朝廷,有戰功就可以專製朝廷,這是那個時代的普遍問題,劉惔不過將桓溫手中有軍權和性格很張揚疊加在一起作了一個判斷,當然比氣象台的天氣預報還準。
朝廷的大臣們既然有這種預感,相信是普遍的。多數人的預感可以導致結果,在期待一個人變壞的時候,大家的期待一般不會落空,因為好人經不起委屈,委屈得多了,不是得肝癌死掉,就是老子幹脆順你們意思反了個他娘的。
朝廷安排殷浩製約桓溫,人治就是人治人。
在石虎這廂昏亂一直到冉閔大開殺戒的時候,受桓溫平蜀勝利的影響,建康好像一夜之間恢複了信心,可是朝廷這次讓外戚褚裒掛帥。不能讓野心家積累更多資源,這是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