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元皇帝初元二年(公元前47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樂陵侯史高以外屬領尚書事,前將軍蕭望之、光祿大夫周堪為之副。望之名儒,與堪皆以師傅舊恩,天子任之,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有行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給事中,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勸導上以古製,多所欲匡正;上甚鄉納之。史高充位而已,由此與望之有隙。
中書令弘恭、仆射石顯,自宣帝時久典樞機,明習文法;帝即位多疾,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大小,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顯為人巧慧習事,能深得人主微指,內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忤恨睚眥,輒被以危法;亦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裏,議論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
……
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譖訴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勢。為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召致廷尉。”時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為下獄也,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係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邪!”
史學界有句話很流行:明亡,實亡於萬曆。同樣的,漢衰,亦衰於元帝。
中國曆史上,有兩個弱智皇帝腦袋進水的經典笑話:
一個是晉惠帝。大臣向他報告,老百姓沒有飯吃了,晉惠帝反詰:為什麼不吃肉?(何不食肉糜?)
另外一個發生在我們現在講的漢元帝身上。元帝身邊的兩個紅人弘恭、石顯投訴政敵蕭望之、周堪、劉更生(劉向),建議皇帝先把他們“召致廷尉”,元帝哥哥不知道“召致廷尉”是什麼意思,就答應了。過兩天,皇帝要找這幾個大臣開會,下麵回話:他們來不了啦。為什麼?關監獄裏了。元帝這才知道“召致廷尉”就等於下大獄。
漢代的廷尉,是國家最高司法官,能提供偵訊、檢察、審判一條龍服務。“召致廷尉”,書麵意思是,皇帝安排讓你和廷尉見見麵,談談話,實際的結果就是直接下獄,一切問題到監獄裏慢慢討論,絕對實行有罪推定。
這個時候的漢帝國,從治理結構看,皇帝和官僚機構的關係發生了一些質的變化,成熟的官僚機構越來越具備和皇帝平衡權力的能力。本來,按照帝國的原意,百官是皇帝的延伸,是執行係統,但執行係統本身越來越龐大、精細,也就具備了“思維能力”,就像美國科幻電影所表現的一樣,電腦係統開始學會反過來控製人類。
官僚階層,以儒家文化思想教育出來的官僚階層,對皇帝專製有一定的製約能力,盡管極其微弱,但是在某些時候,因皇帝所受教育、所處環境狀態不同,儒臣對皇帝還是有製約的。當然這種製約和現代民主憲政的製約有很大的區別,儒臣和議員對當政的製約不同的地方很多。明顯的一點,議員是以民意的力量對權力進行監督,而儒臣是用一套儒家的思想為力量來監督,對皇帝實行一說二哭三上吊的辦法,迫使皇帝妥協。還有一種情形就是,儒臣幹脆直接分享君權,強臣弱君,強枝弱幹。這種情形的出現,有的是有利於政治良性化的,有的則正好相反。不管怎麼樣,就是在帝國遞延數代以後,極易出現成熟的官僚體係分享、製約相對不成熟的皇帝的權力。
我說這麼一大套,在古代有一個專門的名詞來定義,就是“綱紀”。
司馬光說過:“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他還說:“上以製下,寡以統眾,而綱紀定矣。”朱熹也說:“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於人君正心術以立綱紀。”上麵的兩位哥哥從正麵說,蘇軾從反麵說:“紀綱一廢,何事不生?”
所以,到了漢元帝,如果要總結致亂之因,要簡單說,就是綱紀鬆弛。“亂我家者,太子也。”
其實在今天的企業裏麵,也在重複過去的故事,老板創業階段,控製力強,沒有管理照樣經營得有聲有色,但是,如果長期管理不到位,企業的綱紀鬆弛,在企業規模擴大、老板精力不濟,甚至傳到下一代手上的時候,管理缺失就會造成災難。
綱紀鬆弛的一個主要表征就是朋黨,黨爭一起,國無寧日,而且是是非非真是不好論定。在漢元帝時代,掌握曆史話語權的儒臣,肯定蕭望之、周堪,否定弘恭、石顯,因為蕭望之、周堪是元帝當太子時的老師,劉更生是宗室,還有一個叫金敞,這是“儒黨”,頗受皇帝重用,而弘恭、石顯是宦官,他們又勾結外戚史高,這是“佞黨”,所以史書都痛惜元帝不能立綱紀,有善不能用,有奸不能去。
儒臣和外戚、宦官對立,因為身份有先天的優越性,這樣叫做“外戚當權”或“閹禍”;倘若對立的兩麵都是儒臣,那就是朋黨。朋黨的產生,和他們的身份無關,外戚也好,宦官也好,儒臣,誰都不是天生的良臣,也不是天生的奸佞,產生這種高層混亂的原因,無他,就是皇帝沒有控製能力。
攤上一個孱弱的皇帝,黨爭隻是輕微病症,但也是必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