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

“誰是約翰·高爾特?”光線正暗下來,艾迪·威勒斯難以看清流浪漢的麵孔。流浪漢簡短地問話,毫無表情。不過,街道盡頭落日的金黃在他的眼中閃爍著,而這雙眼珠嘲弄而直直地盯著艾迪·威勒斯——似乎這問題正是針對他身體裏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問這幹嗎?”艾迪·威勒斯問,聲音緊張。流浪漢斜倚著門廳過道的牆壁,身後錐形的碎玻璃映出天空金黃的色澤。

“為什麼這讓你不舒服呢?”他問道。“沒有。”艾迪·威勒斯反駁著。他急忙把手伸進口袋。流浪漢攔住他後,向他討要一角錢,接著就喋喋不休起來,似乎是在打發時間,並拖延下一個難題的到來。最近,在街上乞討零錢已經司空見慣,沒有必要聽什麼解釋,而且他也沒有去聆聽那個流浪漢如何絕望的細節的念頭。

“買杯咖啡去吧。”他說著,遞給陰影裏那張看不見的臉一角硬幣。“謝謝,先生。”話音返回來,了無興趣。他向前探了探,飽經風霜的褐色的臉,上麵布滿了疲憊的皺紋;一雙眼睛是聰敏的。艾迪·威勒斯繼續向前走去。他奇怪為什麼每天這個時候都能感覺到它——莫名其妙的恐懼。不,他想,不是恐懼,沒什麼好害怕的:這隻是一種龐大而彌漫開來的憂慮,毫無來由,不知所終。他已經習慣了這感覺,但卻無法解釋;可是,那個流浪漢說話時似乎知道艾迪能感覺到它,似乎認為一個人應該感覺到它,不僅如此,似乎還知道原因。

艾迪·威勒斯有意識地約束自己,把肩膀抬平。他想,必須製止這種情況。他開始想象了。他是否一直就有這種感覺呢?他三十二歲了,他努力地回想著。不,沒有。但他無法記起這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種感覺突然到來,毫無規律,現在比以前來得更頻繁。是黃昏,他想,我討厭黃昏。

雲彩和它下麵摩天大廈的牆柱慢慢變成黃褐色,像一幅古舊的油畫帶有的那種傑作褪萎時的顏色。長長的汙跡自大廈的尖頂下方蜿蜒垂落,附著在單薄的、被煤灰侵蝕的牆壁上。在高樓上方的一側,有一條約十層樓高的裂縫,狀如靜止的閃電。一個突出的東西劃破了屋頂上的天空,那是半截尖頂,仍在承接著落日的光芒,尖頂的另一半,金葉早已脫落。日光紅而凝靜,像映照出的火光,不是那種熱烈的火焰,而是即將熄滅,阻止已嫌太晚的餘燼。

不,艾迪·威勒斯想,眼前的城市並沒有什麼令人不安的地方,看起來一如往常。

他繼續走著,提醒自己回辦公室已經遲到了。他並不喜歡回去要幹的活兒,但必須得幹完。因此他沒有嚐試拖延,而是讓自己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個彎。他從兩幢大樓黑沉沉的身影空隙中,看到一幅懸在半空的巨大日曆,像在門縫裏看到的一樣。

這是去年紐約市長在一棟大樓頂部豎起來的日曆。這樣,市民們抬頭瞧一眼公共建築,就可以像區分一天的鍾點一樣知道日期。一個白色的長方塊懸在城市上空,向下麵街道的人們傳達著日期。在這個日落夜晚的鏽紅光線裏,長方塊顯示出: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移開視線。他從未喜歡過那幅日曆的樣子。它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方式令他不自在。這種感覺看來融進了他的不安,兩者並無本質區別。

他突然想起有句話——類似摘錄的一句話,表達了日曆看來想要提示的東西,但他記不得了。他邊走邊搜尋著這句話,這便如同懸在心中的一個空白的形狀,既不能填上,也無法丟棄。他回頭望去,白色的長方塊佇立在樓頂,顯示著不可更改的最終結果: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將視線降回到街道,移向一幢褐色石屋台階前的蔬菜推車上。他看到一堆金黃色的胡蘿卜和新鮮的綠蔥,看到一方幹淨的白窗簾在一扇打開的窗前飄舞;他看到一輛公共汽車熟練地拐過街角。他納悶他為什麼感到安定了下來,然後,又為什麼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願望,希望這些景物沒有被留在上麵那塊開闊而不受保護的空虛中。

當他來到第五大道,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途經的商店櫥窗。他並不需要,也不想買任何東西,但他喜歡看陳列的物品,任何物品,人們製作的、將被人們使用的物品。他喜歡街道繁華的視野。平均每四家店中,隻有不到一家倒閉,櫥窗黑暗而空洞。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了橡樹,的確是毫不相幹。但是,他想起了它,還有他在塔格特莊園度過童年的夏天。他與塔格特家的孩子們度過了童年的大半時光。現在,他成了他們的雇員,正如同他的父親和祖父是他們的父輩的雇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