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大橡樹曾聳立在塔格特莊園一處孤零零的山丘上,俯瞰著哈德遜河。七歲的艾迪·威勒斯喜歡來這裏看那棵樹。它屹立在那裏已有幾百年了,而他覺得它會一直立在那裏。樹根就像手指頭插進泥土一樣抓緊了山丘,他覺得即使是巨人抓住樹冠,也無法把它連根拔起,隻能是撼動山丘和整個大地,就像繩索那一頭拴緊的球一樣。在橡樹麵前,他覺得安全,它是一個無法被改變和威脅的東西,是他的勇氣的極大象征。
一天晚上,閃電劈中了橡樹。次日早上,艾迪看到了它,倒在地上,被劈成了兩半。他像探望黑洞洞的隧道一樣向樹幹中望去。樹的軀幹隻是個空殼,樹心早就腐朽殆盡,什麼也沒留下——隻有一層薄薄的灰燼,任由著微風吹散。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殘存的軀體無法獨自站立。
幾年後,他聽人說應該保護小孩不受驚嚇,以及有關死亡、疼痛或恐懼的最初體驗。不過,這些從來沒有嚇倒過他。當他安靜地站在那裏,向樹幹的黑洞中看去時,他感到了震驚。那是一種深深的背叛——更可怕的是,他無法確定究竟是什麼遭到了背叛。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信念,他知道,是其他的什麼。他肅立在那兒好一陣才回家,自此,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鏽蝕的交通信號燈變換裝置發出尖叫,艾迪·威勒斯在路邊停下腳步,搖了搖頭。他對自己有些惱怒了。今晚想起這棵橡樹完全是莫名其妙,它對他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隻是一縷淡淡的感傷——在他體內某個地方,是快速閃過並消失的一滴痛苦,如同玻璃窗上的一點雨滴,流淌出問號的痕跡。
他不想讓童年與任何悲傷發生聯係,他喜歡童年的記憶。他現在所能記住的其中任何一天好像都被凝固而燦爛的陽光淹沒了。他覺得,那其中似乎隻有幾縷光束穿透到了他的現在:不是光束,更像是纖細的光線,為他的工作、他孤寂的公寓,以及他默默而小心翼翼的生存帶來片刻的光彩。
他想起了自己十歲時夏季的一天。那天,在林間的空地,他那兩小無猜的玩伴告訴了他長大後他們將要做些什麼。那些話聽起來如同日光一般閃亮。他聽著,既欽佩又驚訝。當他被問到想要做什麼時,他脫口而出,“隻要是對的,”然後補上一句,“你應該去做大事……我是說,我們一起。”“做什麼?”她問。他說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們應該去找。不僅僅是你剛才說的那些,不僅僅是做生意和養活自己,而是像打贏戰爭、從火海裏救人或者爬山。”“為什麼呢?”她問。他說:“牧師上周日說我們必須一直追求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你覺得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們必須找出來。”她沒有回答,眼睛望向遠處,望到了鐵軌。艾迪·威勒斯笑了。二十年前,他曾經說過,“隻要是對的”。從此,他一直信守著這句話,而其他的問題已經淡出了他的內心,他一直忙得無暇去問。不過,他始終認為一個人顯然是必須要做正確的事,他一直不明白人們如何能做其他的,他隻是知道他們的確這樣做過。對他來說,這依然是簡單而難以理解:簡單在於,做的事就應該是對的,難以理解的就是,一些事並不如此。他想著,拐過街角,來到了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大廈。
這幢大樓是街上最為高傲的建築。每看到它,艾迪·威勒斯就會露出微笑。樓身上一溜溜長長的玻璃沒有損壞,與那些相鄰的建築形成反差。直插天際的樓壁沒有破碎的牆角或磨損的邊緣,大樓似乎脫離了歲月的打磨。它會一直矗立在那兒的,艾迪·威勒斯想道。
隻要走進這幢塔格特大樓,他就感到輕鬆和安全。這是個充滿競爭和力量的地方。大廳的走道上是鏡子一般的大理石。照明是堅固的、打磨過的長方形水晶燈。成排的女職員坐在一扇扇玻璃板後麵的打字機前,敲擊鍵盤的聲音如同火車車輪飛速駛過的轟鳴。時而,一股輕微的震顫仿佛是與之呼應的回響,穿透樓壁,從大廈地下的隧道傳來。火車在那裏啟動,奔越整個大陸後再回到這裏停下,幾十年周而複始。塔格特泛陸運輸,艾迪想著,連接海洋,他童年時代的一個驕傲的口號,比《聖經》中的任何一條戒律都更加耀眼和神聖。連接海洋,永遠——艾迪·威勒斯重新煥發出他的忠誠,穿過亮可鑒人的大廳,走進了大廈的心髒——塔格特泛陸運輸總裁詹姆斯·塔格特的辦公室。
詹姆斯·塔格特坐在辦公桌後麵。他看上去像是快五十歲了,似乎沒有過渡,便一下子從青春時代走進老年。他有一張小而易怒的嘴,稀疏的頭發披在光禿的腦門上。他的姿勢有一種羸弱而失了重心的不堪,似乎是同他高大瘦削的身體作對。那身體中本該具有貴族般的自信,那安適而優雅的線條,現在已經轉化為蠢人的魯鈍。他的臉蒼白而鬆弛,眼睛黯淡不清,一直不停地緩慢遊弋的目光,始終帶著憎恨,掃過眼前存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