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等著他走出去,門關上之後才重新就座,彼此誰都不去看誰。他們沒有聽說過10-289號命令的具體條文,但他們知道這裏包含的內容。他們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個命令,但卻以他們特有的方式,無聲而意會地保守著秘密。此刻,他們還是同樣希望不要親耳聽到這項命令的具體條文。他們內心的複雜機關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時刻到來而設計的。

他們希望這項命令能夠實施,希望它既能夠實施,又不必明說出來,這樣他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可以裝作不知道。誰都沒有公開宣稱過10-289號命令便是他的終極目標,但通過過去幾代人的努力,它已經成為可能,而在過去的幾個月裏,無數的講話、文章、說教和評論已經為它每一款細則的實施做好了準備,隻要有誰說出了他們的目的,就會招致目的性十足的惱怒叫囂。

“現在形勢是這樣的,”韋斯利·莫奇說,“國家的經濟狀況前年好於去年,去年好於今年。顯然,照這麼發展下去,我們是沒法再堅持一年的。因此,我們現在唯一的目標就是必須挺住,堅持到我們能調整過來,達到徹底的穩定。自由已經被證明是失敗的,因此,有必要采取更多嚴厲的控製。既然人們不能,也不願意主動地解決他們的問題,就必須強迫他們這樣去做。”他頓了頓,拿起了那頁紙,用稍微放鬆一些的口氣補充道,“見鬼,現在居然成了我們隻能維持現狀,卻動彈不得了!所以我們一定要停下來!我們一定要停下來,一定要讓那些混蛋停下來!”

他的腦袋縮進了肩膀,他看著他們,一臉怒氣,仿佛宣布國家麵臨的問題就是對他個人的侮辱。那麼多想從他這裏撈到好處的人都怕他,而此刻,他表現得仿佛他的怒氣是一切問題的解決之道,仿佛他的怒氣可以所向披靡,仿佛他隻要發怒就可以了。然而,圍坐在他桌前的人們搞不明白的是,房間裏的這股怒氣究竟是他們自己的情緒,還是這個聳肩弓腰站在桌子後麵的人發出的被困老鼠一樣的恐慌。

韋斯利·莫奇長了一張長方臉,梳理過的頭發使扁平的頭頂更加明顯,他的下嘴唇陰沉地鼓起,灰暗的褐色眼球像蛋黃一樣蒙在渾濁的眼白當中。他臉上的肌肉突然抖動了起來,隨即倏然而止,沒有傳遞出絲毫的表情。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笑過。

韋斯利·莫奇出身的家庭世代以來都說不上是窮還是富,毫無特色;不過,它一直有著自己的傳統:就是一直受著正統的大學教育,因此對經商者一向很瞧不起。家裏的牆上總是掛著畢業證書,表現出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因為這些證書並沒有自動帶來與它們被證明了的精神價值對等的物質回報。在眾多親戚裏,有一個富有的叔叔。他一生與錢為伴,在他孤單的晚年,從一大群的侄子侄女中唯獨看中了韋斯利,因為他是這一大群人中間最不起眼的一個,因此朱利葉斯叔叔覺得他最可靠。朱利葉斯叔叔不喜歡聰慧的人,也對打理自己的錢財不勝其煩,所以他就把這個活兒交給了韋斯利。等到韋斯利從大學畢業的時候,便已經淪落到無財可理了。朱利葉斯叔叔把這些歸咎於韋斯利的狡詐,捶胸大叫著韋斯利這個管家實在太不會計劃。實際上,從來就沒有過任何計劃;韋斯利根本說不出錢都到哪裏去了。在高中的時候,韋斯利是成績最糟糕的學生之一,一直特別嫉妒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大學則教會了他根本不必去嫉妒他們。畢業後,他就職於一家生產劣質腳雞眼治療藥物公司的廣告部門。藥物很暢銷,他升任了部門的頭頭。他不再做這個產品,轉而去做生發劑的廣告業務,然後又做獲得專利的乳罩,再以後是新型的肥皂、飲料——隨後,他當上了一家汽車企業的廣告部副總。他沿用推銷雞眼藥物的方法去推銷汽車,結果賣不出去。他抱怨自己的廣告費用不夠。公司的總裁建議他去找裏爾登,是裏爾登介紹他去了華盛頓——裏爾登對他派到華盛頓的人應該去如何工作一點也不懂。是詹姆斯·塔格特把他安排進了經濟計劃和國家資源局——條件是他舍棄裏爾登,轉而幫助沃倫·伯伊勒去整垮丹·康威。從那時起,人們就開始扶持韋斯利·莫奇步步高升,和朱利葉斯叔叔當初所想的原因一樣:他們相信庸才才是可靠的。坐在他桌前的這些人所接受的理論便是因果規律是一種迷信,人在麵對現狀時無需追根溯源。根據目前的形勢,他們認為韋斯利·莫奇的手腕異常的高超和巧妙,因為無數的人都向往得到權力,隻有他得到了。他們根本想象不到的是,韋斯利·莫奇隻不過是各種勢力互相傾軋之下的一個平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