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科比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你的那條路和我的結果是一樣的,裏爾登先生,”他說,“你打算把你的心血讓給他們嗎?”
“不。”“那麼然後呢?”裏爾登聳了聳肩。
科比被爐火烤得黝黑的臉上布滿了煤煙刻下的皺紋,他用那雙黯淡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他一會兒。“多少年來,他們總是跟我們說是你在和我作對,裏爾登先生。其實並非如此,和你我作對的是沃倫·伯伊勒和弗雷德·基南。”
“我知道。”那個“奶媽”從沒進過裏爾登的辦公室,仿佛感覺到了那個地方他沒有權利進入。他總是在等著裏爾登到外麵來的機會。這項命令使得他成為了工廠超產或低產的正式監督人。幾天之後,他在一排排平爐之間的通道內叫住了裏爾登,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激烈情緒。
“裏爾登先生,”他說,“我想告訴你的是,假如你要以十倍於限額的產量去生產裏爾登合金、鋼材、生鐵,或者其他任何東西,私下以任何價錢把它們賣給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你盡管放手去幹好了,我來善後。我可以在數據上做手腳,偽造報表,找假證人,編造口供,我來作偽證——這樣你就用不著擔心,不會有任何麻煩!”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裏爾登笑著問,但他一聽到年輕人誠懇的回答,臉上的笑便不見了。
“因為我想做一回有良心的事。”
“這可不是有良心的做法。”裏爾登剛一開口,便止住不說了。他意識到了這正是應有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意識到了這個年輕人要戰勝精神上的多少重磨難才能到達他的重大發現。
“看來這詞用得不對,”年輕人怯聲說道,“我知道這是陳詞濫調: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猛然響起了一股絕望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憤怒吼叫,“裏爾登先生,他們沒有權利這麼做!”
“什麼?”“從你手裏搶走裏爾登合金。”
裏爾登笑了笑,感到了一種絕望的同情,說:“別想它了,本來就不存在什麼絕對,也就沒有權利。”
“我知道沒有,可我是說……我是說他們不能這麼做。”“為什麼不能?”他忍不住笑了。“裏爾登先生,不要簽這個禮券!為了原則,不要去簽。”“我不會簽的。不過,根本就沒有什麼原則。”“我知道沒有。”他像一個認真的學生那樣誠實,極其懇切地重複道,“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對的,沒有人能無所不知,理性是一種假象,而現實根本就不存在。可我說的是裏爾登合金。不要簽字,裏爾登先生,不管什麼良心不良心,原則不原則,隻要別去簽這個字——因為這不對!”
沒有別人當著裏爾登的麵提起這道命令,沉默成了工廠裏一道新的景象。當他出現在車間的時候,人們不和他交談,他發現,他們彼此之間也默默無語。人事部門沒有接到正式的辭呈,但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兩個人不見,並從此不再露麵。當向他們的家中詢問時,便發現他們已經撇家而去。人事部門沒有依照命令上報他們逃跑,然而,裏爾登發現在工人中間開始出現陌生的、在長期的失業下扭曲而疲憊不堪的麵孔,並且聽到人們稱呼他們時使用的是那些離開了的人的姓名。對此,他沒有過問。
全國上下一片沉默。他不清楚有多少企業家在五月一日和二日放棄了工廠,從此離去和消失。他自己的客戶當中就有十個,其中包括芝加哥麥克尼爾車廂鑄造廠的麥克尼爾。他無法了解別人的情況,報紙上沒有相關的報道。猛然之間,有關春天的洪水、交通事故、學校野餐和金婚慶典的報道充斥著報紙的頭版。
他自己的家裏沉寂無聲。莉莉安於四月中到佛羅裏達度假去了,這樣古怪的做法令他感到驚異:自從結婚以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單獨出門旅行。菲利普在躲著他,看上去有些驚慌失措。他的媽媽帶著一臉的責備和困惑對他怒目而視。她什麼都不說,卻總是在他麵前涕淚橫流,似乎是在提醒他,無論她預感到有什麼樣的災難即將降臨,她的眼淚才是他首先要考慮的因素。
五月十五日這天上午,他坐在了辦公桌後麵,眼前的廠區一覽無遺,他望著五顏六色的煙塵在晴朗蔚藍的天空中升騰。某些透明無色的煙塵如同熱浪一般,雖然看不見,卻使得它們後麵的建築物微微顫動不止;在空中的是一道道紅色的煙霧,緩慢騰曳的黃色煙柱,輕飄飄的螺旋狀藍色煙霧——以及正濃烈噴吐著的圓圈,看上去如同卷起來的絲綢一樣的螺栓,在夏日的照耀下,散發著珍珠牡蠣般的粉紅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