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家裏搬了出來,住進了費城的一所公寓。他沒有給母親和菲利普任何解釋,隻是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可以繼續在那座房子裏住,伊芙小姐會負責處理他們的賬單。他讓他們轉告莉莉安,讓她回來後不要去找他。他們被嚇壞了,隻能呆呆地瞪著他。

他給自己的律師簽了一張空白支票,對他說:“幫我辦離婚,用什麼樣的理由和代價都可以。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收買多少他們的審判員,甚至設計圈套讓的我妻子上當,你怎麼幹都行。但是,絕不能產生贍養費和財產分割的問題。”律師的臉上掛著心領神會和悲哀的笑容,似乎這件事他早有預料。他說:“好吧,漢克,這事沒問題,不過需要些時間。”“越快越好。”

誰都沒有對他在禮券上簽字提出任何疑問。但他注意到了廠裏的人們看他的時候帶有一種好奇的審視目光,簡直就如同他們想在他的身體上找到某種受過折磨的傷疤一樣。

他沒有任何感覺——隻是體會到了一種均勻、寧靜的黃昏時的感受,如同散布在熔化的金屬表麵的一層渣滓,慢慢地變硬,吞噬著它下麵最後迸發出的那一點燦爛所閃耀的白色光芒。想到那些掠奪者們將要去生產裏爾登合金,他已經沒有了感覺。他曾一心想要守住他的權利,自豪地成為合金獨一無二的生產者,並以此來作為他對手下工人們的敬意,作為對自己和他們以誠相交的信念的敬意。這樣的信念、尊敬和想法已經不複存在了。人們在生產和銷售些什麼,他們從哪裏買到他的合金,甚至他們是否知道那曾經是他的合金,他對這些已經不再關心了。在城市的街道上,從他身邊經過的那些人影成為毫無意義的現實物體。而在鄉村——黑暗洗去了人類活動的一切痕跡,剩下的隻是一片他曾經能夠去麵對的大地——這才是真實的。

他聽從巡街警察的建議,在兜裏揣了一把手槍;他們警告過他,現在隻要天一黑,沒有一條道路是安全的。他懷著一絲抑鬱,覺得有點好笑,其實這把槍應該是在工廠裏,而不是在這樣平和安全孤獨的夜晚,才會派上用場;和那些自稱為保護他的人搶走的東西相比,饑餓的流浪漢又能搶走他什麼呢?

他輕快地走著,這樣自在的行走讓他感到很放鬆。他想,這段時間是他麵對孤單的鍛煉;他得學會在生活中不去意識到別人,這樣的意識現在令他感到十分厭惡。他過去白手起家,創造了自己的財富;現在,他必須用一無所有的靈魂去重建他的生活。

他會留給自己一小段時間用來鍛煉,他心想,然後他就要去索取仍然留在他心中的那一份什麼都比不上的寶物,那個一直純潔而完整的欲望:他要去見達格妮。他的心裏形成了兩個信條;一個是一份責任,另一個是一種激動的願望。首先一個是永遠不讓她知道他向掠奪者屈服的原因;第二個就是把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該明白,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就該對她說的話說出來。

在他走著的時候,隻有夏夜明亮的星光能給他指引方向,不過,他認得出高速公路,還有前方鄉間十字路口處石頭圍牆的斷垣。這道圍牆已經沒什麼要守護的了,那裏隻有一片雜草,一株垂向道旁的柳樹,以及遠處一座殘破的農舍,星光從屋頂漏了進去。

他一邊走一邊想,即使是眼前的這幅景象,依然保留著價值的力量:它讓他相信,很多地方還沒有受到人類的侵襲。

路上突然閃出了一個人,他肯定是從柳樹後出來的,但身影之快,倒像是從高速公路的中央跳了上來。裏爾登的手摸向口袋裏的槍,但隨即便停住了:那個站在開闊地的傲然身形,那在星光燦爛的夜空襯托下的筆直肩膀,讓他明白此人不是強盜。那人一開口,他便知道他不是乞丐。

“我想和你談談,裏爾登先生。”

這聲音聽上去堅定而清晰,並有一種習慣發號施令的人才有的特殊禮儀。

“請吧,”裏爾登說道,“隻要你不是打算要我幫忙或者要錢。”那人的外套很舊,但還是非常整潔,他穿著深色的長褲,一件深色的風衣緊緊地扣在喉嚨處,令他瘦高的身軀顯得更加頎長。他戴了一頂深藍色的帽子,在夜晚裏,看得見的隻有他的雙手、臉龐和額頭上一縷金黃色的頭發。他的手上沒有武器,隻是端了一個裹著麻布的小方塊,大小和一條香煙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