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他舒了口氣,逃難時期,能有這樣的地方住,算是很幸運了。他叫大家趕快把屋子打掃幹淨,鋪上自帶的被褥,又讓庶務科主任帶幾個學生到城裏去買些米麵、蔬菜、油鹽醬醋等吃的東西,做好要在這裏滯留一段時間的思想準備。
“白小姐,”劉營長說道:“我得回去了,我住的倉庫離這裏有一裏路,你順著門口的大路一直朝左走就找得到。你要是有什麼要我幫忙的,隻管來找我。”
“謝謝你,要沒有你,我們怕要露宿野地了。”
“不用客氣,我很高興能夠幫得上忙。”
“你真熱心。”
“隻要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我樂於效勞。”
白曼琳嫣然一笑:“多謝。”
她送他出去,白敬文看到了,趕快跟了上來,他擺著手,一疊連聲地說:“不用送,不用送。你們快回去。”
父女倆堅持把他送到了廟門外,他行了個禮,又和白敬文握了握手,這才走了。走出翠竹掩映的小徑,他停下了腳步,回頭望著竹叢後麵的廟宇,想到貌美心善的白小姐,心裏還有些暖熱。可是一轉念,他想起了自己被毀的容貌,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疤,突然長歎了一口氣,回過頭大踏步走了。
由於難民過多,宜昌東西奇缺,庶務科主任在城裏轉了一圈,隻買到一點黃豆,沒辦法,隻好去城外搜索,附近農家的東西早已賣得差不多了,就是有也說是留著自己吃的,再多的錢也不賣。師生們跑了好遠才總算買到了糙米、秋黃瓜和酸白菜,價錢也貴得讓人覺得象遭了搶竊。大家忙亂著弄了一鍋米飯,煎了些黃豆,把秋黃瓜用鹽拌了,煮了一盆酸白菜湯,因為沒有豬油,湯是用菜油煮的,吃起來一股怪味。不過與在船上吃到的那些冷冰冰的東西相比,有熱飯吃,有熱湯喝,大家已經覺得很滿足了。
鄉下的夜黑得早,廟裏又沒有燈。天一黑盡,大家隻能鑽進自己鋪在地上的被褥裏睡覺。殿裏的地麵隻是平整了一下的泥地,凹凸不平,隔著被褥依然硌得慌,白曼琳睡不著。回想起14個月以前,她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名門閨秀,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柔軟的絲絨被,父兄疼愛她,親友喜歡她,圍在她四周的追求者們更是爭先恐後地奉承她,對她關心得唯恐不周,她的生活溫暖、平和而充滿著關愛,雖然也知道這個世界並不都盡如人意,也有殺戮、有仇恨、有悲歡離合、有生離死別,可總覺得離自己是那麼遙遠,那一切是不會在她身上發生的。可是現在,寧靜溫馨的生活被侵略者的鐵蹄踏破了,她由一個衣食無憂的大家小姐淪為了難民,和千千萬萬的流亡者一樣,淒淒惶惶地逃往後方,離家鄉越來越遠,每天見到的、聽到的幾乎都是和死亡、傷病、悲哀、痛苦有關的事情,生活的需求也變得簡單了,不過是有一口飽飯吃,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能夠平平安安地到達大後方。
晚上睡得早,醒得也早,第二天天一亮大家就起來了。雖然不抱多大的希望,白敬文還是和副校長吃過早飯就趕著去了民生公司,他們決定不去售票窗,直接去經理室找經理說明情況,看能不能盡早安排。
好容易穿過擁擠的人群到了經理室,門關著,門外已經站了不少人,他看見其中一個身材高大,氣宇軒昂,穿著西裝,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的中年男子,正是《金陵晚報》的社長汪明之,叫了他一聲:“汪社長。”
汪明之看到是他,忙擠出人群走過來,說道:“白校長,一年不見,別來無恙吧?”
“僥幸躲過了日本飛機的炸彈,汪社長也是到重慶嗎?”
“是啊,我已經跑了好幾天了,實在買不到票。這麼多人留在這裏,每天的開支都不得了,等下去不是辦法,所以來和經理交涉一下,看能不能通融。”
白敬文看著門口的一大群人,心想恐怕不好通融。8點鍾,經理準時來了,一露麵就被人群團團圍住,大家爭著跟他說話,焦急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經理,我是兵工廠的,我們運的設備都是從國外進口的,是維係軍隊作戰的命根子,你可得優先考慮我們哪。”
“我是鋼鐵廠的,我的機器設備在碼頭上日曬雨淋的都生鏽了,得趕快運走才行。”
“我是國防研究院的--”
“經理,請考慮--”
經理舉起雙手揮舞著,大聲喊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請聽我說。”
聽到他的喊聲,大家安靜下來,都眼巴巴地望著他,看他說什麼。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知道你們很著急,不說你們急,我也急,我們公司的人都急,都想把大家一下子全送走。我們的船是一刻不停地在跑,可是公司隻有22艘船,眼下要走的人,要送的貨那麼多,我們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請大家理解一下,我們會盡量把你們送走。”
“我找了多少次了,每次你都這麼說。”一個軍官大聲嚷道,“等等等,我都等了10天了,你這樣子要我等到猴年馬月,我不想傻等了,今天你無論如何也得給我安排。”
“近期的航程已經滿了,我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給我想辦法。”軍官不耐煩了,掏出手槍對準他,威脅說,“反正你得讓我走,不然的話,我認得你,子彈可不認得你。”
一個衣冠楚楚、文人模樣的男人開口了:“軍官先生,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經理也有他的難處,互相理解一下,啊。國難期間,大家要精誠團結,團結才能抗日嘛。”
“我不是為抗日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我自己啊?你知道我押送的是什麼嗎?是生產火炮的機器,沒有火炮,拿什麼抗日,拿腦袋去撞啊?”
“我知道大炮很重要,”經理無可奈何地說道,“可是我們眼下要運的這些東西,哪一樣不重要?兵工廠、鋼鐵廠、航空站、電廠,都是抗戰需要的,另外那些博物館的珍貴曆史文物,科研單位的研究設備,政府機關的文件、檔案資料等等,都損失不得。除了東西還有人,我們的傷兵、難童,能夠丟下不管嗎?兄弟我還是那句話,請大家理解,我們一定想辦法把大家盡快送走。現在,請大家先回去吧。”
白敬文聽了這番話,聯想起城裏的狀況,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再等也無用,隻得走了。
白曼琳呆在廟裏無事,就給張一鳴寫信,說她已經到了宜昌,路上平安無事,請他不必擔心雲雲。其實她也知道戰爭期間,郵路並不通暢,很難說他能否收到,所以每到一處她都要寄出一封信,心想他總能收到一封吧。寫完,她拉了一個女生陪她進城去寄信。把信交出去,走出郵局,她聽見前麵傳來一陣當當當的鑼聲,以為出了什麼事,拉著那個女生一起循著聲音走過去。在一個三岔路口,一個50來歲的漢子手上正拿著個銅鑼在那裏敲打,他的臉色愁苦,滿麵風塵,身上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頭上戴著變了型的破氈帽,身邊站著一個姑娘,大概18、9歲,身材窈窕,麵目俊俏,穿著藍布旗袍,梳著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
看見大家圍過來,漢子說話了:“各位先生,各位太太,各位小姐!既然開了場子,就叫我這姑娘給大夥兒唱支小曲吧。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香姑娘,快過來,來唱一段,我來拉琴。”
他拿過一把胡琴,坐在一個木箱子上拉了起來,琴聲幽怨,如泣如訴,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二曲《離家》。隨著琴聲,姑娘應聲唱道:
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
流浪,逃亡,逃亡,流浪,
流浪到哪裏?逃亡到何方?
我們的祖國,整個在動蕩,
我們已無處流浪,已無處逃亡。
哪裏有,我們的家鄉?
哪裏有,我們的爹娘?
百萬繁華一朝化為灰燼,
從前歡笑而今盡付淒涼。
說什麼你的我的,分什麼窮的富的,
敵人殺來,炮毀槍傷,
到頭來都是一樣。
看,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財產毀滅,
聽,炮聲又響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
哪還有個人幸福?哪還有個人安康?
姑娘的歌聲哀婉動人,令人心碎。白曼琳聽了,想起自己也是飄泊異鄉,無家可歸,不禁心裏一陣淒楚。一曲唱完,她掏出錢擲到場子裏,其他的人也紛紛給錢。漢子放下胡琴,站起身來對著大家打躬作揖,連聲道謝。
等大家丟了錢,他接著說道:“如今正是國難當頭,咱們雖然是走江湖賣藝的,可總也有一點愛國心,除非昧了天良去當漢奸。現在我讓這丫頭唱首抗日的曲子,也表達表達咱們的決心,咱就盼著早點把東洋鬼子趕出去,大夥兒也好早點回家。好了,閑話少說,香姑娘,唱起來吧!”
姑娘開始唱《旗正飄飄》:
旗正飄飄,
馬正蕭蕭,
槍在肩,
刀在腰,
熱血似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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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唱了幾句,姑娘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唱不下去了。漢子著急了,大聲嗬斥起來,姑娘試著再唱,可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唱不出聲。漢子隻得向觀眾作揖解釋道:“她是餓的,我們一路逃難到這裏來,沒錢吃飯呀!她餓得狠了,底氣不足。來,香姑娘,喘口氣再唱,大家夥兒可都等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