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了幾口氣,她還是不能唱,漢子發怒了,不斷地大聲喝罵,罵了一陣,突然拿出一條長長的皮鞭狠狠地朝她抽打起來,她經受不起,倒在了地上。
“住手!放下你的鞭子!”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憤慨地衝進了場子,擋在漢子的麵前,護住姑娘。看到這裏,白曼琳明白了,這是在上演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隻不過隨著時事的發展,劇情有些改變了。
漢子嚷道:“快讓開,請你少管閑事!”
青年說道:“我偏要管!快放下!”
“走開,這不關你的事!”漢子一把推開青年,舉起鞭子還要打時,一個當地的鄉民看得義憤填膺,突然忍不住了,咒罵著衝到場內,舉起扁擔就往漢子身上打去。青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這位大哥,不要衝動,有話好好說,不能打人。”
純樸的鄉民不知道是在演戲,還在憤怒地和青年奪他的扁擔,叫道:“他太可惡了!”
女演員很機靈,眼見出了意外,趕緊護住漢子,隨機應變地哭著說道:“這位大哥,你原諒他吧,他是我爹,他打我也是沒法子,被生活逼的呀,我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我們是在家鄉淪陷後,逃亡到這裏來的。我們家鄉叫鬼子占領之後,那個慘哪,沒經曆過的人想象不出來。可恨的東洋鬼子,燒光了我們的房子,搶去了我們的牛羊,殺死了我們的親人,我媽和我的幾個兄弟姐妹就是被他們活活打死的。我們活不下去了,隻有往後方逃難,沒有錢,一路上忍饑挨餓、風餐露宿,就靠著上街賣唱掙點錢糊口--”
人群中有不少難民,姑娘的話引起了他們的共鳴,一個年輕工人忍不住了,揮著手大喊了一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霎時,群情激憤,全場沸騰起來了。白曼琳雖然知道這是演戲,也忍不住熱血翻湧,跟著振臂高呼:“打回老家去!”
“把日本鬼子消滅幹淨!”
“我們不當亡國奴!”
激昂的口號聲響徹了大地,直衝雲霄。
“同胞們!同胞們!”青年揮著手,大聲說道:“這對父女的遭遇其實隻是我們千千萬萬難民遭遇的一個縮影而已,比起他們來,在淪陷區還有大家沒見到過的更為悲慘的遭遇。我們的敵人是一群沒有人性的野獸,他們帶給我們的是殘忍的殺戮、血腥的掠奪。我們隻有團結起來,把野獸趕出國門,我們才有活路,才不會滅亡!同胞們,愛國的同胞們,有熱血的同胞們,讓我們肩負起衛國的責任,到軍隊去,去扛槍殺敵,去報仇雪恨,去收複我們失去的土地!”
“說得對!”一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人走出來了,“我們不能再退了。我是天津人,從天津逃難到濟南,從濟南逃難到武漢,又從武漢逃難到這裏,一路上的流亡生活我也受夠了。去當兵戰死,總比凍死、餓死,被日本飛機炸死強。”
“對,當兵去!”人群裏一些人跟著嚷了起來。
那個青年學生喊道:“是熱血男兒的,跟我走!”
“當兵去!當兵去!”幾十個年輕人擠了出來,跟在那個學生後麵,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同時給這些熱血青年讓出了一條道路。漢子放下胡琴,拿出一支喇叭,吹起了《犧牲已到最後關頭》一曲,圍觀的人跟著高聲和唱起來,臉上全是慷慨激昂的表情。白曼琳心裏燃燒著濃烈的火焰,也捏緊了拳頭,響亮地唱著:
向前走,別退後,
生死已到最後關頭,
同胞被屠殺,
土地被強占,
我們再也不能忍受!--
10月12日,日軍第2集團軍攻占信陽,然後沿平漢鐵路南下,氣勢洶洶地直撲武漢。10月19日,日軍第11集團軍攻占浠水,與第2集團軍配合,聯手對武漢形成了包圍態勢,武漢已經岌岌可危。
聽到這個消息,難民們更加驚恐惶急,白敬文也是焦灼萬分,武漢一旦失守,日軍的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宜昌,而他到宜昌已經半個多月了,天天在小廟與民生公司之間奔走,始終一無所獲。
就在難民們恐懼不安的時候,民生公司總經理盧作孚於10月23日來到了宜昌,親自安排搶運工作。因為還有40天左右川江的枯水期就到了,那個時候較大的輪船無法航行,也就無法再運送大型設備入川。他必須在這40天內將滯留在宜昌的人員和貨物全部運走,而按照民生公司的運載能力,這得需要整整一年的時間。作為一個愛國商人,他深知這些等待運輸到大後方的工礦企業是國家所剩不多的工業命脈,而前線的將士們也需要兵工廠為他們提供槍炮,為長期作戰提供有力的保證。他緊急召集公司職工製定出一套運輸方案:客運方麵,把客輪上的臥艙全部改成座艙,這樣就把客運量增加了一倍多。貨運方麵,重要物資和大型機械設備由宜昌直接運達重慶,次要物資和中小型設備則采取“三段運輸”方法,第一段宜昌至三鬥坪,第二段三鬥坪至萬縣,第三段萬縣至重慶,公司根據每段的情況安排吃水深度和馬力不同的船隻來運貨,減少運輸時間。另外再征集850艘木船,增加3000多雇工來緊急搶運輕型貨物,務必在40天內完成運輸任務。考慮到難民的苦楚,他做出了許多商人難以做到的驚人之舉:難童全部免費,公教人員一律半費,貨物運費則降為平時的十分之一。
10月24日,第一艘滿載著物資和人員的輪船離開宜昌前往重慶,中國曆史上史無前例的大撤退揭開了序幕。也是這一天,日軍第11集團軍攻占了黃陂,為了保存力量,和敵人進行長期抗戰,中國軍隊於10月25日棄守武漢。
中國守軍一撤,日軍趾高氣揚地開進武漢,頓時傻了眼,這是一座空城。很快,他們發現了宜昌這個轉運港,開始向宜昌推進,同時大批飛機飛臨這個小城上空,對它瘋狂地轟炸。
形勢嚴峻,前方的中國軍隊拚死阻擊敵人,後方的民生公司職工則夜以繼日地加緊運輸,一艘艘輪船和木船在川江上冒著敵機的轟炸,不停地來回穿梭。
到了11月初,白曼琳終於登上了“民蘇”號輪船,開始了前往重慶的旅程。她和父親被安排在頭等艙,名為頭等,其實與其它的已經沒什麼區別了,艙裏臥鋪撤了,以便能夠容納盡可能多的人。此時人和行李填滿了空間,通風不暢加上有人吸煙,空氣汙濁不堪。她坐了一會兒,覺得悶,跟父親打個招呼,說到外麵透透氣,好不容易擠出船艙來到甲板上。天上正下著蒙蒙細雨,江風夾著雨絲吹來,有點冷。她扶著欄杆,看著細雨下的小城,想起1個月來心急火燎的等待,心裏有一種夢魘般的感覺。隨著幾聲汽笛響過,輪機突突地響了,船顫抖起來,碼頭開始慢慢地往後退。她站在那裏,看著碼頭上的人影逐漸變成了一些模糊的點,最終消失在蒼茫的雨幕裏。喧鬧的城市漸漸被幽美恬靜的鄉間風景代替,兩岸逐漸高聳的群山被柔和的細雨籠罩著,越發顯得青翠秀麗。看到這如畫的江山,她默默地祈禱:但願日軍的鐵蹄不要再踏到這裏。
輪船開足馬力,逆著急流而行。沿途見到的船隻多為木船,川江水流湍急,木船上行全靠人力拉纖。岸邊的灘頭上,一隊隊纖夫身穿土布長衫,腰上勒著一根草繩,赤著雙腳,吼著整齊的號子,冒著冰涼的秋雨奮力地往前爬行。
船一路上行,江裏不時見到被炸沉擱淺的船隻,輪船木船都有。兩岸的山峰越來越險峻,如同被刀劍整齊地劈開,筆直地挺立著,險峻得可怕。江水在狹窄的絕壁間穿行,形成了一股激流,衝擊在兩邊的山崖上,卷起一堆堆丈來高的巨浪,發出一陣陣令人生畏的怒吼。這樣的景色更給人增添了幾分壓抑、幾分惆悵,也讓白曼琳想起了李白在《蜀道難》中的幾句詩: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
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
猿猱欲度愁攀援。
輪船在山縫中艱難地曲折穿行,下午的時候,天色放晴了,白曼琳正和父親一起擠在甲板擁擠的人群中,觀看峽穀的風景,天上響起了飛機轟鳴聲,仰頭一看,峽穀上一線天似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大群敵機,正由東往西飛過。她緊張起來,死死抓住父親的手,手心裏滿是冷汗。輪船在峽穀中,沒有停靠的地方,江水湍急,人不可能鳧遊,一旦被炸,不被炸死也得淹死,誰都不會有活命的希望。甲板上的人仰望著敵機,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空氣緊張得幾乎凝固了。好在這裏的山峰高峻,江麵極其狹窄,敵機沒有發現下麵的輪船,飛過去了。
行駛了10來裏路,從上遊的江麵飄下來了死魚、死蝦、木板、衣物以及人的屍體,越往上走,江麵逐漸變寬了,兩岸的山勢也平緩了不少,隻是漂浮物更多,死屍接連不斷。再往前走,白曼琳看到了被炸的船隻,一艘輪船,一艘木船,木船還在燃燒,滾滾黑煙伴著劈劈啪啪的爆裂聲,輪船的船尾已經沉下去,船頭高高地翹著。岸邊,渾身濕淋淋的幸存者正對著江水哀嚎,他們的親人千裏迢迢地逃到這裏,眼看著就要到後方了,卻還是沒能躲過日本人帶來的災難,慘死異鄉,屍首都不知道衝到哪裏。
經過4天不分日夜的行駛,躲過數次空襲,“民蘇”號終於靠上了一個碼頭。碼頭停靠著輪船和大大小小的木船,進港的、出港的船隻鳴著汽笛,響著嘟嘟的馬達聲,越發顯得喧鬧。長長的石級兩邊滿是小客棧、飯館、茶鋪、雜貨店,還有一些小販搭的棚子。石階上,剛下船的人流正像朝聖一樣地往上湧。
這是朝天門碼頭。
重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