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坐葉寒楓的車來的,司機還在那裏等他們,上車過了一條街,白曼琳對司機說道:“老馬,你在‘美洲風情’咖啡館門口停一下,我們要去那裏坐一會兒。你先回去,告訴我爸爸,我們會回家吃晚飯,到時候你來咖啡館接我們。”
“是啦,小姐。”
“軍座,我第一次來重慶,想去走一走,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子。”趙義偉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跟著他們,幹脆趁此機會逛一下這個有名的山城。
“好,你去吧,5點45回咖啡館來找我。”
“是。”
下了車,白曼琳挽著張一鳴走進咖啡館。這是下午,咖啡館裏的客人不多,留聲機裏放著輕柔的音樂,顯得很幽靜。一個侍者迎上來,把他們領到一張靠牆的桌子,接過張一鳴脫下的大氅,把它掛到一旁的衣帽架上,問道:“長官,小姐,你們要點什麼?我們店裏的巴西咖啡很正宗,是從香港空運過來的,兩位要不要來一杯?”
張一鳴說道:“給我來一杯,記得要清咖啡。琳兒,你要什麼?”
“一杯橙汁。”
“兩位要不要點心?我們這裏的西點師傅是從上海來的,手藝一流,你們可以嚐一嚐,我不騙你們。”
“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來,那就來一份烤牛奶蛋糊,一個水果布丁。表哥,你要什麼?”
“一個蘋果派。”
侍者笑著點點頭:“好的,請稍等片刻。”
咖啡館裏很溫暖,大概放置了火盆,四川人沒有用暖氣的習慣。重慶的冬天溫度雖然不是很低,但氣候潮濕,冷是那種浸骨的冷,外省人不習慣,為此很多餐飲娛樂場所都紛紛安置火盆,以驅趕濕寒。白曼琳覺得身上發熱,站起身來脫掉大衣,取下帽子和圍巾,她裏麵穿著一件黑色毛衣,一條和大衣一樣的紅色細呢裙子,緊身的毛衣勾出了她曲線玲瓏的身材,黑色襯托得她的臉更加白嫩,吹彈得破。張一鳴盯著她,眼裏露出癡迷的神色。
白曼琳笑道:“表哥,有點紳士風度好不好?”
張一鳴猛然醒悟,趕緊把她手裏的東西接過去,掛在衣帽架上。他回身坐下,隻見她坐在那裏,手肘放在桌上,手托香腮,笑盈盈地看著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帶著一點天真,一點淘氣,正是他最最喜歡的表情。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把她的一隻手握住,拉到自己唇邊,深深地吻了一下。
她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暈紅,低聲說道:“表哥,這些日子我想你想得好苦,你在前線也想我嗎?”
“還用問嗎?一有空就想,恨不得馬上就來看你。有時候想得很了,幹脆跑到訓練場去訓練新兵,暫時把你忘掉。這也隻是權宜之計,一到晚上休息的時候,還不是一樣想你。以前聽人說相思最苦,我還不信,現在信了,真的比打仗還苦。”他從襯衣口袋裏摸出她的照片,照片經過汗水、雨水的無數次浸泡,已經變得又軟又黃,“你的照片我一直貼胸放著,看著它總算是一點安慰。”
“表哥!”她感動得眼都紅了,伸出另外一隻手,和他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再等我一年,明年我到你的軍部醫院去實習,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侍者端著盤子來了,兩人鬆開手,看著他把東西一一放到桌上。等他走了,白曼琳拿起糖夾子,夾了一塊方糖想放進咖啡裏,張一鳴忙說:“不要糖,我喜歡喝清咖啡。”
“巴西咖啡很苦,不放糖很難喝。”
“沒事,我喜歡喝苦咖啡。”張一鳴自嘲地笑道,“我是當兵的命,喜歡吃苦。不過苦東西也有它的好處,苦過之後嘴裏會有一股甜味,正所謂苦盡甘來嘛。”
“你現在打仗打得這麼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苦盡甘來?”
他微笑道:“再苦也沒有相思苦,等你嫁給我的時候,我就算苦盡甘來了。”
她跺了一下腳,嬌嗔道:“人家跟你說正經的。”
“我說的是正經話呀,難道你不想嫁給我?”
“我是想說,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我希望將來結婚的時候,我們能到上海的大教堂裏舉行婚禮,再到金門飯店宴請賓客。”
“你是說要等到戰後才結婚?”他有點心慌了。“琳兒,我可以等到你大學畢業再結婚,但我不能等到戰後,誰知道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我已經32歲了,年紀不小了,同齡人早就是幾個孩子的爸爸了。”
她笑道:“我還有兩年半畢業,也許到那時戰爭已經結束了。”
張一鳴搖搖頭,她不知道現在的形勢,但他很清楚:“琳兒,你想在上海舉辦一個盛大的婚禮,我絕無反對的意思,隻是,就目前的形勢而言,難度很大呀。”
“可是,報紙上說,武漢會戰打了四個多月,雖然以我們失敗,棄守武漢告終,但消滅了日本許多精銳部隊,意義深遠。我想,日本那麼小,它能有多少兵力來打這場戰爭,等它的人打得差不多了,我們不就可以打回去了嗎?”
對她天真的想法,他隻能耐心跟她解釋:“報紙上說的沒錯,武漢會戰的戰略意義確實非常重大。此戰我方雖然傷亡慘重,但日軍傷亡也不小,據日方統計有10餘萬之眾,而且很多主力部隊的元氣大傷,消耗的物力也蔚為可觀,這次會戰日軍既沒能給我軍以毀滅性打擊,更沒能實現其迅速結束戰爭的目的,占領中國已經變得遙遙無期。日本是個小國,人力物力匱乏,一年半的戰鬥明顯地消耗了它大量的有生力量,雖然占了不少土地,但得投入更多的軍隊去駐紮,兵力不足已經顯現出來了。可以說,武漢會戰後,中日雙方已經形成了一個僵持的局麵,日軍西進的步伐明顯放慢,進攻的勢頭也不如早期那麼凶猛,可即使如此,它的實力仍然不是我們可以輕視的,我軍仍然沒有能力反攻,隻能據守,阻擋它繼續前進。亡國的危險從現在來看已經不大了,但要想收複失地還是十分困難,更不是兩、三年就能辦到的事情。”
“這麼說,戰爭還要打很多年,我們是不是五年之內都回不了南京的家啦?”她幾乎哭了出來。
他後悔自己不該跟她說實話,但話已出口,無法更改了:“恐怕是這樣。”
希望破滅最令人難受,她瞠視著他,眼睛開始發紅了。他知道現在沒法安慰她,故意開了個玩笑逗她:“其實你不用難過,即使將來收複了南京,你也回不去了,你嫁了我,就是我張家的人了,將來回白家去,也是個姑奶奶,隻能當客人,當不了主人了。”
她似乎沒想到這個,聽了他的話,愣了一下,眼淚也給忘掉了。想了一會兒,她說話了:“將來結了婚,我們一樣可以住在那裏呀。爸爸和三個哥哥肯定不會反對。”
見計得售,他笑了一下:“好好好,隨你吧。”他想過了,他戎馬倥傯,居無定所,戰爭結束前也許還真得讓她住在娘家。
幽靜的咖啡館裏響起來“哢哢”的皮靴聲,趙義偉過來了。“軍座,白小姐,司機來了,說葉先生讓他來接你們去渝江樓,葉先生他們已經先到了。”
張一鳴叫過侍者,付了帳,替白曼琳取過大衣幫她穿上,趙義偉給他拿著大氅,三人走出咖啡館。冬季的重慶天黑得早,還不到六點,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越發顯得的淒冷。上了車,司機按了兩聲喇叭,掉轉車頭向南行駛。十分鍾後,汽車來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酒樓前,酒樓很大,門口停著幾輛小汽車,白曼琳認出其中一輛是自家的。另外還有幾乘轎子,四川人稱為滑竿,這種轎子是用竹竿做成,非常簡單,每乘轎子有三個轎夫,兩個抬,另外一個等著替換。十幾個穿著破舊棉襖,頭上圍著白帕的漢子縮手縮腳地聚在一起吹牛,有的手裏還拿著燒餅在啃。趙義偉下了車,打開車門讓兩人出來。門口的服務生迎了上來,看見張一鳴,臉上現出驚異的神色,接著恭恭敬敬地問道:“將軍,請問您有沒有預定座位?”
“華盛公司的葉經理定了座位。”
“您是葉經理的客人呀,請跟我來。”
他領著三人上了二樓,來到左側的第二間房,推開房門,站在門邊說道:“將軍,您請進,葉經理就在裏麵。”
葉寒楓母子、白敬文以及白少飛一家全到了,正和一個半禿的矮胖子談得熱鬧。看到三人進來,矮胖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滿臉堆著笑,說道:“這一定是張將軍了,我在報紙上瞻仰過照片。”
葉寒楓忙說:“遠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渝江酒店的夏老板。他聽說你要來,一定要等著見你。”
夏老板趕快伸出手,笑道:“張將軍,您是抗日英雄,鄙人對您仰慕已久。您能光臨鄙店,鄙店真是蓬蓽生輝啊!”
張一鳴見他客氣,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說道:“過獎了。”
葉寒楓又指著白曼琳說:“這是白小姐,是我的表妹。”
他看了她一眼,嘖嘖稱奇:“我也是走南闖北過的人了,南國佳麗,北國胭脂,自認見過不少,可還沒見過象白小姐這麼漂亮的。如果世上真有仙女,白小姐恐怕就是仙女轉世的吧。”
白曼琳笑道:“夏老板真會說話,說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絕無虛言,絕無虛言。”
張一鳴聽他誇白曼琳長得漂亮,心裏也很高興。介紹完趙義偉,葉寒楓對張一鳴說道:“我想你是第一次來四川,所以請你來嚐嚐正宗的川菜。這裏的川菜很有名,夏老板是重慶人,為人直爽,待人真誠,我平時請客戶吃川菜,幾乎都在這裏。”
“鄙人一向喜歡交朋友,酒樓的名氣,全靠朋友宣傳。”夏老板謙虛了一下,又識趣地說道:“你們家人團聚,我就不打擾了,你們慢慢聊。有需要兄弟的地方,讓招待員喊我一聲。”他望著大家抱了抱拳,轉身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他走後,大家開始向張一鳴詢問這一年多的情景。和許多打過仗的軍人一樣,張一鳴不願過多談前線的事情,對大家的詢問,他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些戰場上發生的奇聞趣事,對那些殘酷的戰爭場麵隻字不提,他實在不想回憶那血腥的場麵。正談著,女招待陸續把涼菜端來了,一碟板鴨,一碟蒜泥白肉,一碟五香鹵斑鳩,一碟椒麻雞,一碟夫妻肺片。葉寒楓拿過桌上的一個陶土罐子,對張一鳴說道:“遠卓,這罐酒是收藏了十幾年的瀘州大曲,難得的好酒,我們可是沾了你的光。”
張一鳴笑道:“此話怎講?”
“這酒是夏老板送的,他一直沒舍得喝,他說對你仰慕已久,今天能見到你,心裏高興,特地拿出來請客。”
葉寒楓打開罐子,把酒倒進一隻酒壺裏,隨著酒的倒出,一股濃鬱的酒香溢滿了房間。趙義偉忍不住說道:“好酒!”
葉寒楓親自提起酒壺,把幾個男人麵前的酒杯一一倒滿,女士倒的是紅酒。倒完酒,他舉起酒杯,說道:“我提議,這第一杯酒我們共同舉杯,祝賀遠卓立下赫赫戰功,榮升中將,榮升軍長,並祝他早日升為上將。來,大家幹了這一杯!”
“祝賀你!遠卓。”
“表哥,祝賀你!”
“來,幹杯!”大家紛紛舉起杯子說道。
“謝謝!”張一鳴跟大家一一碰過杯子,然後一飲而盡,頓時一股火辣辣的熱線從嘴裏直流進胃裏,很快胃裏就有火燒般的感覺,不禁說道:“酒是好酒,可惜太烈。”
白少飛說道:“川酒都烈,四川人喜歡喝烈性酒,大概和氣候潮濕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