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戒指,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訂婚倉卒,沒有一個像樣的儀式,已經對不起你,再連個戒指都沒有,我這心裏就更難受了。走吧,順便帶我看看這個‘陪都’。”
兩人牽著手走下樓,葉老太太和姚紫芸正帶著白麗雯在客廳裏堆積木,白敬文在和幾個工人談裝玻璃的事情。白曼琳說道:“我和表哥要去買東西,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姚紫芸笑道:“你們去吧,我們就不奉陪了。”
白敬文說道:“你們買了東西不要回這裏了,直接去‘梅園’。”
“老馬呢?”
“和趙副官在門口聊天。”
兩人走出屋子,聽見司機**著一口濃重四川口音的國語在說話:“你沒吃出來啊?肺片不是豬肺做的,是切薄的牛肉片。重慶這裏,‘吹牛’叫‘擺龍門陣’,‘餛飩’叫‘抄手’,那種夾肉的煎餅叫‘鍋盔’--”
白曼琳打斷了他:“老馬,我們要上街,請你送我們一下。”
“要得。”司機掐滅煙,到車庫去把車子開了出來,等三人上了車,問道,“小姐,你們要去哪裏?”
“去陝西街。”
汽車下了山,拐上一條街道,隻見前麵放了路障,一個交通警察正示意車子停下。司機伸出頭,問道:“警官,前麵出啥子事了?”
“鬼子昨晚丟的一顆炸彈沒有爆炸,現在正在拆除,過不了啦,你們繞道吧。”
司機隻得掉轉車頭,駛上另一條路。沒開多久,隻見前麵黑煙彌漫,司機說道:“看樣子電子廠被炸了,不曉得還能不能過?”
車子開了幾分鍾,司機看見迎麵走來了一個老頭,忙停下車問道:“老大爺,是不是電子廠被炸了,路還通不通?”
“電子廠被炸了,炸死了不少上夜班的工人,慘得很。路倒是通的。”
司機謝過了他,繼續往前開。到了電子廠,隻見廠子已經被燒光了,隻剩一些斷垣殘壁和變了形的設備,外麵的空地上停著一輛消防車和一輛救護車,消防隊員已經滅完了火,正在收拾東西,搜救人員還在廢墟中找尋幸存者,醫護人員忙著往車上抬傷員。門口哭聲震天,一大群人正圍著地上躺著十幾具屍體悲啼。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年輕女子,身穿大紅色的棉袍,紅色繡花緞鞋,發髻上插著一朵紅色的絨花,看樣子是新婚不久。她不哭也不叫,旁人跟她說話也不理,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麵前那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仿佛傻了一般。還有一個上尉軍官,右手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左手牽著一個四歲大的孩子站在一個女人身後,那個女人披頭散發,正伏在一具屍身上痛哭,旁邊一個女人一邊扶著她,一邊跟著落淚。汽車緩緩開過去,正好從軍官身邊駛過,張一鳴一眼瞥見他衣袖上的標誌正是自己部隊的,忙叫道:“停車。”
司機急踩刹車,他打開車門從車子裏出來,走到上尉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趕快放下手裏的孩子,立正行禮。張一鳴還了禮,問道:“這是你什麼人?”
“回軍長的話,是我姐夫。我回來探親,今天專程來看他,沒想到竟是來送別。我姐夫是家裏的頂梁柱,他一死,我姐姐帶著兩個孩子可怎麼辦?”上尉的眼圈紅紅的。“我倒是想幫她,可我那點軍餉隻夠養活我的父母妻兒,她一家三口的重擔壓在我身上也著實困難,她今後可怎麼辦哪?”
“廠裏不給撫恤金嗎?”
“老板破了產,自殺了,這下連喪葬費都沒有,更別提撫恤金了。”
張一鳴沒有說話,摸出幾張鈔票塞到他手裏,說道:“拿去給你姐姐。”
上尉一看鈔票有五張,而且都是百元大鈔,足夠姐姐將來開個小雜貨鋪了,不僅感激涕零,彎腰鞠了個躬:“軍長,我代姐姐謝謝您了!”
張一鳴沒有開口,擺了擺手,轉身上了車。看到剛才這一幕,大家心裏有些難受,都不說話,車子裏一片沉默。汽車繼續開往陝西街。一路上,隻見市麵繁榮,街上人頭濟濟,人們照舊進行著日常生活,已經看不出絲毫緊張的戰爭氣氛。兩旁破舊的房屋中,夾雜著不少翻新過的漂亮的商店、飯店、旅館,有的門口還裝著霓虹燈。一些被炸毀的廢墟上,也正在修建新房,聽得見鋸木料的聲音和民工們抬水泥板的號子聲。
司機自豪地說:“現在到處都在修房子,日本鬼子想拿炸彈嚇我們,門都沒得,我們重慶人又不是嚇大的。舊的炸了,我們蓋新的。我有個朋友在兩路口的房子被炸了,我去安慰他,你猜他說啥子?他說,‘沒得事,就當我要蓋新房子,龜兒子免費給我拆房子。’其實房子被炸了,他心頭還是難受得很,就是不輸這口氣。”
張一鳴看著這一切,再聽司機一說,心裏也很感動。“是呀,日本人可以炸毀我們的房屋,炸毀我們的財產,卻炸不毀我們的精神。不管是前方的將士,還是後方的民眾,都為抗戰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這犧牲將來一定會換來抗戰的勝利。”
汽車駛進了繁華的陝西街,這裏是重慶的商業中心,不僅商鋪雲集,還集中了不少銀行和交易所,街道兩旁停著各式的小汽車,有幾輛車子還儼然掛著上海的牌照,一些西裝革履、腋下夾著皮包的金融家、經紀人以及掮客在銀行大樓裏進進出出,讓人聯想起上海繁忙的債券和股票交易市場。
司機說道:“這條街已經成了金融中心了,有人說它是‘重慶的華爾街’。”
白曼琳讓司機把車停在“星輝”珠寶店門口等她,自己挽著張一鳴的手走進珠寶店。店裏沒有其他顧客,珠寶店的經理正伏身在櫃台上和一個女店員在那裏說笑,看到兩人,他直起腰迎了上來:“將軍,小姐,兩位想買什麼?”
張一鳴說道:“我們想看看鑽戒。”
一聽是大主顧,經理頓時笑逐顏開,把他們迎到經理室坐下,讓女店員泡了兩杯茶,笑容滿麵地問道:“不知道兩位想要什麼樣的鑽戒?”
張一鳴回答:“我想買一枚訂婚戒指,有什麼好的款式先拿來看一下。”
經理親自去拿了幾個盒子來,一一打開給兩人看。白曼琳拿起其中一個,裏麵是一枚漂亮的白金鑽戒,3克拉的鑽石在黑色金絲絨的襯托下,發出炫目的光澤。經理誇道:“小姐好眼力,這枚戒指是上個禮拜才從加爾各答空運過來的,正宗的巴黎貨,款式是巴黎最流行的,名稱也很好,叫做‘真愛永恒’,作為訂婚戒指再合適不過了。小姐不妨戴上試試。”
白曼琳取出戴上,精美的戒指套在她修長的手指上,簡直完美無缺,經理嘖嘖稱讚,對張一鳴說道:“將軍,這枚戒指簡直就是給您的未婚妻定做的,我沒見過誰帶起來有她好看,真的太合適了。”
白曼琳非常喜歡,望著張一鳴笑道:“表哥,你覺得呢?”其實她知道不用問,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他覺得好看。
“很好,隻要你喜歡,那就買吧。”
經理笑得合不攏嘴。“小姐,本店是老店,在這裏買東西隻管放心。這戒指將來要是光澤不好了,你隨時拿來,我們都免費清洗,絕對洗得像新的一樣。”
張一鳴買下了這枚戒指,但白曼琳永遠也不可能來清洗了。因為兩個月後,在5月3、4日兩天的大轟炸中,這條繁華的大街以及它周圍的19條街道幾乎被夷為平地,37家私人銀行有24家完全被毀,被炸毀的商店、民房更是不計其數,死的人堆積如山,炸飛的人肉到處都是,路旁的電線上、樹枝上掛著人的肚腸和血淋淋的殘肢,牆壁上濺滿了鮮紅的人血和白色的腦漿,被燃燒彈燒死的屍體慘不忍睹。這家珠寶店也沒能幸免,店鋪正好被一枚燃燒彈擊中,燒得片瓦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