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聚陪都(4)(1 / 3)

梅園位於重慶市郊的一個小鎮上,鎮子很小,就隻有一條街,從公路一直延伸到長江邊。鎮上沒有工業,商業也不發達,雖說日本人往中國人頭上扔炸彈從來都不吝嗇,但至今也沒往這裏丟過一顆。這裏到重慶坐小汽車隻有二十分鍾車程,坐公共汽車半個多小時,另外還可以坐船,因此一些懼怕空襲的富人開始青睞這個地方,已經陸續有人在這裏買了地,開始修房造屋。

汽車開到小鎮的時候,正是10:30,鎮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街上擠滿了人,兩旁擺著背篼、籮筐,裏麵裝著蔬菜、米麵,還有雞鴨、魚蝦之類,貨主有的正和買家大聲地講價,有的正眼巴巴地望著過往行人,盼著早點把東西賣出去,好買點日用品回家。街上的幾家茶館裏也坐滿了人,多數是頭發花白的老人,端著茶碗一邊撇著碗中的浮沫,一邊數說著鄉裏最近發生的事情。

司機說道:“今天趕場,車子開不進去了。”

白曼琳說道:“我們就在這裏下車吧。”

下了車,一行人擠進了摩肩接踵的人叢。街道是用青石條鋪的,本來就很狹窄,幾家小飯館又各自在門口用竹竿支起一個草棚,越發顯得窄了。每一個棚下都擺著一口大鍋,鍋裏煮著熱氣騰騰的豆花,一家飯館的老板娘就在棚子裏當街炒幹辣椒,辣味熏得周圍的人都陪著她直咳嗽。背著背篼,挑著籮筐的農民身穿破舊棉襖,頭纏白帕慢騰騰地走著,看著,跟自己相識的人大聲打著招呼,有的幹脆就站在街當中拉起家常來。街上鬧哄哄的,大家都得直著喉嚨說話才聽得清對方說什麼。趙義偉走在前麵,不停地推開擋路的人,替後麵的張一鳴和白曼琳開出一條道。張一鳴不住地推開旁邊的背篼,以免掛著白曼琳。周圍的人都好奇地看著他們,連茶館裏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出來張望。好容易擠到一家雜貨鋪前麵,白曼琳指著它旁邊的一條1米多寬的石板路說道:“趙副官,走這條路。”

擠出人群,白曼琳鬆了口氣,說道:“中國真是個農業社會,這條街平時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幾個人,一到趕集的日子就擠得水泄不通,這麼多人簡直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

司機說道:“現在差多了,打日本以前,他們一直要擺到馬路上,把馬路都給堵了。”

路邊的石頭上坐著一個60多歲的老頭,穿著一件油膩的深灰色長棉袍,麵前擺著一個竹筒,裏麵有些用紅紙搓成的紙條,看樣子是個算命先生。一個40多歲,麵色愁苦的中年婦女坐在他旁邊的小竹凳上,正在聽他說話。兩人聽到白曼琳的外省口音,都扭頭望了過來。中年婦女看到張一鳴時,眼睛突然亮了,一張黃瘦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希望。

“長官,”她站起身攔住張一鳴,伸手想要抓住他的大氅。

趙義偉忙不迭地攔住了她。“你幹什麼?”

她沒理趙義偉,急切地對張一鳴說:“長官,你的官一定很大,我二娃子說,領子上有金星的官大得很。我想求你做個好事,我二娃子出去打仗,現在一點消息都沒得,隊伍上說失蹤了。我隔壁李四娃被打死了,隊伍上還給了錢,我兒子現在都一年了,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究竟算啥子嘛?長官,你給我做個主,讓隊伍上查一下,是死是活,給我說清楚嘛。”

她的話說得很快,又是滿口土話,張一鳴沒聽明白。司機聽了,倒有點同情她,一五一十地用國語重複了一遍。張一鳴沒有開口,前線失蹤的人那麼多,是陣亡還是逃跑,誰也說不清。陣亡的是烈士,逃跑的是逃兵,前者要撫恤,後者要槍斃,兩者的待遇是天壤之別,隻有失蹤,因為說不清,所以什麼都不算,雖說對陣亡失蹤的人不公平,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個婦女的兒子已經失蹤了一年,要查也無從查起,除非他自己活著回來,否則永遠是個謎了。

白曼琳憐憫她,問道:“你兒子是哪個部隊的?”

“134師的。”她殷切地望著張一鳴,“長官,你給我過問一下,行不?”

134師屬於楊森的部隊,張一鳴和川軍將領素無來往,不可能為這一件無頭事出麵,何況就算這事發生在他自己的部隊,他也無能為力。

“大嫂,你兒子的部隊不屬於我管,我幫不了你。對不起。”

“你們不管,我兒子啷個辦嘛?”

司機勸她:“你兒子是我們川軍的,這個長官是中央軍的,你找他沒得用,你得找你兒子那個部隊的長官。”

趙義偉搖搖頭:“找誰也沒用,就是因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才報的失蹤,這種事情根本就沒法查。”

趙義偉的話大概讓她絕望了,她放聲哭了起來,很快,從人群中出來了一個年輕姑娘,扶著她問道:“媽,出啥子事了?”

張一鳴等人走出了一段路,還聽到她一邊哭,一邊跟她女兒說著什麼。趙義偉對司機說道:“在前線打仗不怕戰死,就怕戰死了被報失蹤,那就太冤了。”

“就不能給他們一點待遇嗎?”

“那怎麼成?那不是便宜了那些逃兵嗎?失蹤的人,也許陣亡了,也許當了逃兵,誰知道。”

從鎮上到梅園大概100米,路的兩旁全是高大的黃桷樹,往外則是成片的柑橘林,黃桷樹和柑橘樹都是四季常青的樹木,現在雖是冬天,樹木依然蒼翠蔥鬱,使道路顯得寧靜幽深。張一鳴說道:“這地方風景真不錯,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

白曼琳說道:“這是一個地主的莊園,他死了以後,幾個兒子因為妯娌不和,不願住在一起,所以才把房子賣了,分了錢另外修房子住。爸爸就是看中這裏幽靜,所以才買了它。爸爸說,重慶夏天很熱,將來放暑假的時候,我們可以到這裏避暑。這裏交通方便,又不會挨空襲,物價也比重慶便宜得多,不好的就是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大哥說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在這裏買了地修房子,一旦住戶多了,也許就會有電和自來水了。”

“隻要不挨空襲就好,民生問題總可以想辦法解決。”回來一天,張一鳴已經感受到了重慶人在空襲下的生活,心裏不能不為她擔憂。

拐了一個彎,綠樹後麵顯出了青瓦白牆的房子,牆壁白得耀眼,顯然是才粉刷過的。房子也很氣派,兩尊石獅子在門口蹲著,三級石階上去,是用石頭精心製作的門框,門框上掛著一塊匾,寫著‘梅園’兩個字,一看就是白敬文的手筆。大門開著,進去是一間很大的門廳,替白家看房子的方嫂正在那裏縫著什麼東西,她是個25歲的少婦,相貌平平,但衣著整潔,發髻梳得一絲不亂,顯得幹淨利落。白麗雯坐在旁邊看著她縫,聽見姑姑喊也不理,倒是方嫂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站起身來,叫道:“小姐,你來了。”

“你們在幹什麼?”

“孫小姐要我給她的洋娃娃做新衣服。”

白曼琳上前抱起侄女,說道:“來,跟姑姑一起進去。”

“不,”她使勁掙紮著要下去,“我要等著給洋娃娃穿新衣服。”

“小姐,”方嫂笑著說道,“就讓孫小姐在這裏吧,我馬上就要把小衣服做好了。”

“小家夥,為了洋娃娃連姑姑都不要了。”

白曼琳放下了侄女,領著張一鳴穿過門廳來到前院,院子裏鋪著方磚,一邊種著一棵桂花樹。走到院子中間,她突然說道:“方嫂很可憐。她自己本來也有一個女兒,和雯雯差不多大,可惜在逃難的路上病死了。所以每次見到雯雯,她都疼得什麼似的,大概是想起了她夭折的孩子。”她恨恨地說道,“該死的日本人,不知道毀了多少個家庭的幸福。”

“這孩子是病死的,還不算太可憐,我在前線見到很多被日本人殺死的孩子,用火燒死的,用馬踩死的,用刺刀從肛門捅進去活活捅死的,還有那些嬰兒--”雖然身經百戰,他的心腸被磨練得很硬,但想起在那些被日本人洗劫後的城鎮和山村裏見到的一幕幕慘景,他還是說不下去了。他是軍人,職業要求他殺人,他也因為殺敵無數而步步高升,但他從未用虐殺無辜平民甚至孩子來取樂。“我承認日本人的作戰能力,但藐視他們的民族劣根性,他們的海盜文化造就了他們的殘忍。他們不是軍人,而是已經失去人性的戰爭工具,就像是一把刀,或者是一支槍,但絕對不是人。在南京大屠殺之前,我追求的是取得勝利,而不是過多的殺人,但現在我要的不僅是勝利,還要這些狗雜種的命。”他的眼睛裏漸漸冒出了殺氣,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了,一張臉充滿了冷酷和殺戮的欲望,英俊的麵目也變得可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