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白曼琳見他那副模樣,有點惴惴不安,拉了拉他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說道,“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暫時把他們忘了吧,我希望你能夠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地渡完這個假期。”
他回過頭,見她似乎被自己嚇著了,安慰似地對著她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因為臉上的殺氣還沒消,這一笑顯得有些勉強。客廳裏麵傳出了“嘩嘩”的麻將聲,隨即聽見姚紫芸的聲音:“媽今天的手氣不錯,連胡了幾個滿貫了。”
白曼琳說道:“姚伯母也來了。”
兩人走進客廳,裏麵擺著一桌麻將,葉老太太和姚紫芸正陪著姚紫芸的母親和嫂嫂在打,白少飛坐在嶽母身後看。大家彼此見過,姚老太太是第一次見到張一鳴,仔細打量了他一下,笑道:“難怪我女兒說,她那神仙般的小姑,也隻有張家表哥配娶她,果然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難得還是個抗日英雄。你們兩個確實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張一鳴和白曼琳相視一笑,沒有說話,心裏對她這話都感到高興。
姚太太笑道:“表哥衣錦榮歸,有沒有準備請我們喝喜酒?”
張一鳴笑道:“我倒是今天就想請你們喝喜酒,可我早就答應了她,要等她大學畢業,我不能言而無信。”
白曼琳雖然大方,但也不願她們老拿自己說事,趕快改了話題:“伯父和姚大哥沒來嗎?”
白少飛說道:“我嶽父和爸爸出去散步去了,姚大哥出差到昆明了,下個月才能回來。”
“表哥,”姚紫芸說道,“來打一會兒牌吧,我讓你。”
“我不會,你繼續打。”
幾個太太都知道白曼琳不打麻將,見他也不打,也就不再問,繼續打牌。白曼琳聞到屋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開始還以為是幾個太太身上的脂粉香,但很快就看到了屋角的大花瓶裏插著幾枝盛開的梅花,“咦”了一聲道:“大哥,這是我們自己的梅花嗎?”
“是,我也沒想到它們今年就開花了,你到花園去看看吧,還開了不少呢。”
“表哥,走,我們去看。”
兩人來到後花園,花園很大,裏麵種著幾十株梅花,約有半數正在怒放,空氣中浮動著甜香。白曼琳說道:“這些梅花是爸爸買了房子以後種的,還以為它們今年不會開了。”
“這房子真不錯,花園很大,也很漂亮。”
“買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這個花園本來沒有,隻是一塊雜樹叢生的荒地,爸爸把它買下來,把那些雜樹砍了,種上了梅花,又建了亭子,才成了這個樣子。”
兩人順著一條彎曲的小路慢慢朝前走,張一鳴看到一株梅樹上有一根枝條造型古雅,梅花也很多,順手把它折了下來,遞給了她。她一笑:“表哥,人家送花是送玫瑰,你送梅花,算是開風氣之先了。”
“梅花是我最喜歡的花,把它送給我最喜歡的人,這不是很恰當嗎?”
“表哥,你什麼時候學會油腔滑調了,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她格格地笑。她說的是實話,從淞滬到南京,因為戰事激烈,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單獨在一起,他不可能當著別人的麵對她說這種話,所以一直都是一副一本正經的口吻。
他也笑了:“你是不是要我板著臉站在你麵前,讓你立正,然後跟你訓話。”
“我可不想看你板著臉的樣子,殺氣騰騰的,可怕極了。將來結了婚,你有什麼不高興,一定要好好說,可不要板著臉望著我,我會受不了。”
“傻丫頭,那不是帶兵打仗嘛。在戰場上,我不板著臉,嘻嘻哈哈地去指揮打仗,能行嗎?跟你在一起,我板過臉嗎?”
“你現在當然不會,我是說結婚以後。很多男人結婚以前對女方卑躬屈膝,言聽計從,結婚以後就頤指氣使,甚至還動手打太太,完全是兩張嘴臉。”
“你擔心我結婚以後發起脾氣來會打你一頓嗎?”
“我才不擔心呢,我不會跑嗎?讓你一個人對著牆壁去發脾氣。”
“我要真是那樣的人你跑得了嗎?你試試看,不出十步我就能把你抓回來。”
“啊喲,”她作出害怕的樣子,“真可怕,我可不敢嫁給你了。”
“傻丫頭,”他看著她嬌癡的模樣,動情地摟她進懷裏,說道,“我舍得打你嗎?你在上海受傷的時候,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 我恨不得受傷的是我。”
她溫柔地一笑:“我知道,我剛才跟你開玩笑,你怎麼認真了。”
兩人說說笑笑,一直來到了後門,後門開著,兩人走出去,順著一條小路往前走。走下一道斜坡,前麵是一條小河溝,上麵架著一道石橋。走過石橋,順著河溝往山裏走,兩旁的山坡上滿是雜樹和雜草,不見一點人煙,周圍一片寂靜,隻聽得見張一鳴皮靴上馬刺的碰擊聲。正走著,前方突然傳來幾聲槍響,張一鳴問道:“這地方還有人打獵嗎?”
“不是打獵,是壯丁在訓練。”
小路轉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前麵出現了一大片平坦的土地,當中有一塊很大的石壩,邊上建著幾間房子,很像一個祠堂,一群鄉民正在石壩上進行著打靶和刺殺訓練。張一鳴喜歡帶兵,看到這種場麵很感興趣,顧不得什麼,大踏步走了過去,白曼琳穿著高跟鞋,跟不上他,叫道:“表哥,等等我。”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腳步。走到石壩上,一個鄉民看到他們,喊了一聲:“杜教官,接壯丁的來了。”
一個20多歲的青年走了過來,他的左腿有殘疾,走起路來一跛一拐的,他走到張一鳴麵前,看著他的軍銜,手突然伸了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對,馬上放了下去,自嘲地笑了一下。張一鳴一看他的動作就明白了,問道:“你當過兵?”
他點了點頭,用國語說道:“在11師當排長,上海作戰的時候腿被炸傷了,複員回了家,先在縣裏當了個文書,後來因為我讀過軍校,又在前線打過仗,縣長又讓我來訓練壯丁,這些壯丁是從各個鄉抽來集中在這裏訓練的。將軍,你親自來挑壯丁嗎?”
“不,我隻是路過這裏,順便看看。他們都訓練些什麼?”
“立正,稍息,敬禮,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正步走,臥倒,匍匐前進,打靶,刺殺,都是按要求訓練的。”
張一鳴看了看眼前這些漢子,多數是18、9歲的小夥子,矮小瘦削,穿著破爛的棉襖,身上的補丁一個接著一個,有的地方沒來得及補,露出了裏麵發黃的棉花,腳上清一色的草鞋,也沒有襪子,風吹日曬的古銅色的臉看起來憨厚樸實,正好奇地望著他。一個年齡稍大一些,約有20多歲的青年問道:“長官,你上過前線嗎?”
張一鳴點了點頭。他又問:“聽說鬼子凶得很,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害怕,就覺得他凶,你要不怕,就覺得他不凶。小鬼子跟我們一樣,都隻有一條命,你要是豁出命去跟他拚,他也會害怕。不過,你要跟他拚命,還得努力訓練才行,尤其是射擊和刺殺。”
杜教官說道:“他們天天都在這裏訓練,已經訓練了兩個月了,下個月就要送到部隊去了。”
有人說了一句:“要是能等秧子栽了再走就好了,我們家花不起錢請人。”
張一鳴看著杜教官,雙目炯炯:“怎麼回事?地方上沒給他們安家費嗎?”
“都給了的,全是按上頭的規定給的穀子。我們四川往前線送了幾十萬壯丁了,都說他們在前線勇敢得很,把我們川軍打出名了。不給安家費,他們能安心在前線打仗嗎?能這麼心甘情願地去跟鬼子拚命嗎?”
“那倒是。”張一鳴點了點頭。
一個16、7歲,臉上稚氣未脫的少年問道:“長官,你跟鬼子拚過嗎?”
“傻兒,說啥子傻話,”旁邊有人接口說,“人家是將軍,用得著親自去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