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媽有個遠房親戚,幾個月前死了太太,十天前突然來找我舅媽,說要娶我做填房。那人是個局長,又跟舅媽許諾說不要她出一分錢嫁妝,所以舅媽一口就答應了,還喜滋滋地跑來跟我說。我一聽這事就急了,那人已經50多歲了,別說50多歲,就是20多歲我也不嫁啊。我知道舅媽一來是貪圖人家的權勢,二來是省了一筆嫁妝,求她沒有用。我找了我舅舅,跪在地上求他,求他看在我死去的母親份上幫幫我,他要不幫我,我就去死,我就是一頭碰死也決不會嫁。”
她的眼淚又出來了,他知道她性格柔和,沒想到也有剛烈的一麵,聽了她最後一句話,對她多了幾分敬重,他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說道:“擦擦臉吧,別為一個老頭傷心成這個樣子。”
她接過手帕,擦了擦滿是淚痕的臉,他又問:“你舅舅怎麼說?”
“舅舅心軟了,他說他也不想我嫁,可我舅媽的脾氣暴躁,我要不嫁,在他家裏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我又沒別的地方可以去。我跟他說我有一個義兄,他應該會幫我。舅舅聽見我有去處,這才決定幫我,他打聽到了新25師就在湖南,瞞著舅媽籌了點錢給我,讓我離開了永安。到了你們師部,我到處打聽你,可我不知道你已經升了團長,手上又沒有任何跟你有關的東西可以證明,別人懷疑我是日本特務,要把我抓起來審問,把我嚇壞了,當場哭了起來。還好你們軍長路過,問出了什麼事,我把我為什麼來找你跟他說了,他真是個好人,不但把我放了,還派人把我送到了這裏。”
“軍長是我表哥,我跟他說過你,你運氣好,碰到了他,不然你現在恐怕還出不來,得我親自來認你。”他看著她,聲音很溫和,“你這半年受了不少罪,以後不會再有了,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聽了這話,她快樂得幾乎要飄了起來了,半年來所受的孤獨、悲傷、痛苦,似乎在這一句話裏得到了充分的安慰。他繼續說道:“這個鎮上隻有一家小旅館,又髒又破,聽說還有虱子,我不能讓你住那裏,而且你一個人住在外麵我也不放心,今天晚上你就住在這裏,我去團副那裏擠一擠。你以後的生活我來給你安排,你看怎麼樣?”
她看著他,眼睛裏滿是幸福,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我什麼都聽你的。”
“那就好,你暫時住在這裏,我會安排人送你去重慶。你到重慶去繼續讀書,我讓我父親幫你聯係一座學校,你以後的一切費用我來承擔。”
她一呆,她千辛萬苦來投奔他,他竟然毫不留戀地打發她走:“我不想去重慶,我在那裏人生地不熟,又得過孤苦伶仃的日子。”
白少琛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打仗了,一心想在這之前把她給安頓好,見她不願去重慶,又改了地方:“你不願去重慶那就去長沙吧,你在那裏長大的,總還有熟人。”
“不,我哪兒也不去。”她哀求似的望著他,“三哥,我現在除了你,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你讓我留下來跟著你好嗎?我可以給你洗衣服,給你做飯,哪怕跟著你上戰場都可以。”
“啊喲,那怎麼行。”他看著她嬌怯柔弱的模樣,想起她上戰場隻怕炮彈一響就得昏倒,忍不住笑了,“我能帶著你上戰場嗎?”
她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說道:“那就讓我在你手下當個兵吧,部隊不是有女兵嗎?”
“在我手下當兵可不行,我--”
他正想說“我的團裏沒有女兵”,外麵傳來副官的聲音:“團長,你的電話,旅長打來的。”
“你坐一會兒,我去接電話。”
他出去了。她呆坐著,腦子裏還回蕩著他的那句話:“啊喲,那怎麼行。”這話傷了她的心,這種傷害勝過了她舅媽的尖酸刻薄,直傷到了她的靈魂深處。她不顧一切來找他,並不是來尋求物質上的幫助。她沒什麼奢求,隻希望能夠留在他身邊,時時看到他那張俊美的臉,聽他爽朗的笑聲、幽默的話語。可是,他拒絕了,一切的期望似乎都將成為泡影。而作為飽經憂患的她來說,已經承受不起這種打擊了。
一扭頭,她看到書桌上放著一本書,上麵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她走過去拿起照片,那是一個少女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少女容貌豔極無雙,氣質高貴優雅,一隻帶著鑽戒的手托著香腮,正向著她微笑,那顆精光四射的鑽石似乎在暗示她的貧窮與卑微。她顫抖著翻過照片,後麵寫著一排娟秀的鋼筆字:給我親愛的三哥。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明白他為什麼不願她留下來跟著他了,他有自己所愛的人,不需要她那點可憐的感情,她現在是真的一無所有了。在這以前,她還懷著一點幻想,認為他對自己多少還有一點愛,現在看來根本沒有,他所作的一切不過是感恩,或者還帶著憐憫。幾個月來,心裏有他的愛作為支撐,日子雖然困苦,她都咬著牙挺過來了。現在這唯一的希望破滅了,她的心也空了,天下雖大,但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她渾身麻木地待了一會兒,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走吧,不要像個乞丐似的在這裏祈求他的施舍,自己再窮也還得留點自尊,即使得不到他的愛,也不能讓他輕視自己。她猶豫了一會兒,拿起椅子上的包袱,咬了咬牙,快步走了出去。走出團部,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也不在乎往哪裏走,隻是機械地往西走出小鎮,順著那條挖開的爛路毫無目的地往前走。昏昏沉沉中,她覺得臉上落了幾滴水,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傾盆大雨象潑水一樣落了下來。雨水肆無忌憚地衝刷著她失去感覺的身軀,她的旗袍很快就濕透了,但是她不管,依然喪魂落魄地隨意走著。經過一處農家的時候,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門口納鞋底,看她淋得透濕,好心地招呼她到屋裏避雨,她充耳不聞,徑直走了過去。她沒有聽到老太太對家裏人說:“多俊的姑娘,可惜瘋了。”
天黑盡了,遠處的農家裏亮起了燈光。雨已經停了,道路變的泥濘不堪,越來越難走,因為看不清路,她走到了路邊,冷不防腳下一滑,跌進了田裏,壓倒了一片水稻。這一跤似乎把她跌醒了,她掙紮著爬起來,傷心得難以自抑,站在田邊痛哭起來。哭完了,她心裏稍稍好過了些,人也清醒了許多,但是饑餓、寒冷、疲乏、恐懼也跟著襲來了。天太黑,伸手不見五指,她的包袱找不到了,隻得摸索著上了路。即使這時,她還是不願見到人,不願到農家去投宿。不久,一輪淒冷的圓月升上了天空,清麗的月光如水似地瀉下來,山水、田野、樹木夢幻一般地浮現了出來,道路也變得清晰可見了。
她的腳步愈來愈沉重,饑餓、脫力完全控製了她,她甚至想就此倒下算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不用再受什麼痛苦。就著明亮的月光,她看到前麵有一所房子,黑乎乎的沒有燈光,像是被人廢棄的破房。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到了房子麵前,她看清楚了是一座破廟,廟門大開著,裏麵沒有一點聲音。她“喂”了一聲,問道:“有人嗎?”
裏麵沒有回答,顯然是座無人看守的破廟。她慢慢走進去,借著從門窗照進的一點月光,她看清了是一座土地廟,土地的神像破舊,大概周圍的善男信女已經無力修繕它。戰爭不僅使人受窮,連神仙也跟著遭殃。一陣夜風從門外灌了進來,渾身濕透的她冷得直打哆嗦,趕緊過去關上門。回過身來,她發現香桌前有一大堆稻草,決定就在那裏休息。她在稻草堆裏躺下,又胡亂抓了一些蓋住自己,眼睛望著窗外的那輪明月,想著自己暗淡的將來,眼淚又留了下來。
她早已疲憊不堪了,躺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夢到自己在長沙的家裏,房子著火了,她怎麼也跑不出去,一根房梁落了下來,正好壓在她身上,她嚇得大叫一聲,醒了過來。這一醒她更怕了,一個沉重的東西正壓在她身上,從窗口照進的月光裏,她看清楚是一個男人,他一麵用身子死死壓住她,一麵把她的旗袍往上扯。因為旗袍濕透了,緊緊貼在她身上,一時之間他扯不上去。驚恐之中,她一麵大聲呼救,一麵奮力地反抗,兩隻手狂怒地擊打他。他說話了:“你不要喊了,沒有人會來,這是我的家,誰讓你跑到我家裏來。”
原來,這個人是當地的一個浪蕩子,因為好吃懶做,敗光了家產,連房子都賣了,隻能棲身在這座破廟裏。他今天跑到一處做壽的人家去騙吃騙喝,因為多喝了一點酒,在人家屋簷底下睡著了,醒了回到廟裏,發現裏麵有人,月光下,他看出是個女人,還是個罕見的漂亮女人,頓時起了色心。
蘇婉約拚命掙紮抵抗,同時大喊“救命”,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更顯得淒厲。就在她精疲力竭快要絕望時,門外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和朝天放的槍聲。那個男人吃了一驚,一下跳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她趕緊坐起身子,伸手扯了扯旗袍下擺。門被踹開了,幾個軍人衝了進來,領頭的正是白少琛。在手電筒的亮光裏,他看到她的衣衫完好,還沒有發生他所擔心的事情,登時放了心,隨即掄起胳膊,照著那男人的臉上狠狠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幾個警衛也衝上前,憤怒地給他一陣狠揍,打得他連聲求饒。
“你沒事吧?”白少琛扶起她,急切地問道,“他沒有傷害你吧?”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我沒事。”
白少琛鬆了一口氣,回想起這幾個小時的擔驚受怕和興師動眾的瘋狂尋找,也不禁有點生氣。“你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要不是有人看見你朝這個方向走,我還真沒法找你。我要是來晚一步怎麼辦?你怎麼這麼任性?”
但她沒法回答他了,傷心、饑餓、疲憊像一張網緊緊裹住了她,而過度的緊張之後一下放鬆,她更覺得渾身發軟。她望著他,他的臉在她的眼裏越來越模糊,終於變得一片黑暗。
當她醒過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單,白少琛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瞌睡。屋子裏亮著一盞油燈,她認出這是他的屋子,看著他疲憊的臉,她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一切,想起自己害得他奔波半夜,也不禁有些後悔。她坐了起來,掀開被單,頓時吃了一驚,她的旗袍已經脫掉了,身上穿著短袖軍上衣,軍短褲,兩件都是又長又大,很顯然是男人的衣物。
白少琛醒了,站起身看了她一眼,見她睜著眼睛,關切地問道:“你醒了?身上沒什麼不舒服吧?淋了那麼大的雨,不要生病才好。”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著急地問道:“我的衣服呢?誰給我換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