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部醫院設在一處山腳下,平整的空地上整齊地支著帳篷,傷兵們早已占滿了帳篷,外麵也到處躺著、坐著傷兵,一個個身上裹著血跡斑斑的繃帶,大多數麵色蒼白、精疲力竭,有的拚命咬著牙,一聲不吭,有的忍不住劇痛,大聲呻吟、哭喊。右邊的山腳下成排地放著陣亡將士的遺體,幾個護士正忙著給死者身上蓋上白布,在他們的腳脖子上係上標簽,標簽上注明姓名、部隊番號和職務。
孫富貴躺在擔架上,身上到處纏著浸透著血跡的繃帶,他的衣服脫下來的時候已經完全變成了血衣,鬼子的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胸部,差一點就打到他的心髒,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幸運,有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傷口很痛,但他更為自己連裏那些陣亡的弟兄悲痛,他還不知道除了像他這樣事先被送出來的傷員以外,一營從營長到士兵已經全部陣亡。
“老弟,你是咋受傷的?”先前和他並排躺著的是一個渾身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士兵,痛得叫喚了一夜,淒慘的叫聲聽得他難受至極,神經都快要斷掉了,恨不得拿把刀去和鬼子拚命。一刻鍾前,這個士兵終於得到了解脫,他死了。現在又來了一個40來歲的號長,看樣子很健談。
“受的傷多了,我都說不上來。你呢?”
“挨了一顆槍子兒。”號長拿起一個銅號給他看,上麵被子彈打出了兩個洞,“這玩意兒在太陽底下反光,把鬼子的子彈給俺招來了,還好打在了腿上,要打在腰上就完了。俺隻希望傷好以後不要成跛子。”
“成了跛子你就可以回家了。”
“俺老家在淪陷區,回不去了。再說就算沒淪陷,俺也沒家。俺爹娘死得早,連啥模樣俺都記不起了,俺要有家,早就找老婆生孩子了,用得著出來當20幾年兵嗎?”
聽了他的話,孫富貴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你也沒親戚嗎?”
“有一個姑媽,俺就是她養大的,她是個**,家裏窮,把俺養大已經不錯了,沒能力給俺娶媳婦。她有一個兒子,就是俺表哥,俺本來和表哥說好了,把一個侄兒過繼給俺,俺要是在隊伍上被打死了,俺的撫恤金給他,讓他給俺戴戴孝。可這小日本鬧得,這下可不成了。”
“放心好了,你不會死。”
“俺沒家,沒老婆孩子,死倒不怕,就怕殘廢。這沒兒沒女的,殘廢了還真不知道該咋辦?”
院長過來了,他名叫曾宏睿,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本是北京後撤的協和醫學院外科學教授。在哈佛的時候,他和白少飛在“中國同學會”上認識,並成了好友。經白少飛推薦,張一鳴邀請他到117軍擔任野戰醫院院長。曾宏睿一來知道117軍,二來也願意到前線為國效力,所以欣然應允了。他的身後跟著譚佩瑤,手裏端著一個醫用盤子。117軍成立後,趙義偉請求軍長把她調到了軍部醫院,好離自己近些。
曾宏睿蹲**,察看了一下號長的傷口,傷口很深,但沒傷著骨頭,隻是彈頭還在裏麵,得把它取出來。號長著急地問道:“醫生,俺這傷咋樣?好了以後會不會跛?”
“不會,子彈沒傷著骨頭,要不了多久就恢複了。”
號長出了一口長氣:“謝天謝地。”
彈頭很快被取出來了,曾宏睿正在處理傷口,隻聽有人在大喊:“院長呢?院長在哪兒?”
他沒有回答,也沒站起身,譚佩瑤回了一句:“他在這裏。”
一個軍醫過來了:“院長,新25師的白團長受了重傷,現在已經送到了手術室,這個手術別人不行,得你來做。你快去,這裏我來處理。”
孫富貴嚇得心裏驚跳了一下,急忙問道:“醫生,你說的是不是512團團長白少琛?”
“就是他。”
孫富貴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傷得重嗎?有沒有危險?”
“說老實話,希望不大,隻怕院長也救不活他。”
孫富貴顧不得劇痛,掙紮著想起來,他想去看看他的團長。當了這麼多年兵,跟過不少軍官,他唯獨喜歡這個帥氣、開朗的團長,不僅打仗是一把好手,帶兵也不錯,和官兵相處非常融洽,愛開玩笑,不擺架子,隻要不違反軍紀,有什麼事找他都好說話。孫富貴掙紮了一會,可他的傷太重,加上失血過多,身體虛弱使不上力,痛得滿身大汗也沒能起來,直急得破口大罵。
動完手術,白少琛被送到了帳篷裏,當他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劉蔚風坐在床邊的椅子裏,兩隻手肘支在腿上,雙手捧著頭,手還緊緊抓著頭上的帽子。他虛弱地叫道:“蔚風。”
劉蔚風抬起頭,一雙眼睛濕漉漉的,眼眶都紅腫了,臉上滿是悲傷。看他這個樣子,白少琛心裏什麼都明白了。“別這樣,打仗總是要死人的。作為軍人,為國家而死,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其所。你不要替我難過了。”
“團座,我不是--”
“什麼都不要說了。現在的戰況怎麼樣?敵人被消滅了嗎?”
“戰鬥已經結束了,這一仗打得很漂亮,團座,敵人的聯隊長被你打死了,我們團的弟兄還打死了一個中隊長,可惜另外一個讓其他團的弟兄給打死了,不過算起來還是我們團的戰績最好。團長,我聽說軍長誇獎了我們團,說要不是我們團拚死擋住了敵人的突圍,給其他幾個團爭取到了充分的時間,這一仗可就功虧一簣了。”
“那就好,能夠打一個勝仗再死,我也死得心滿意足了。”
劉蔚風的眼淚出來了:“團長,你不會死。”
“男兒隻能流血,不能流淚,不要哭了。你去把蘇小姐找來,我想見見她。”
劉蔚風飛奔到軍部的時候,蘇婉約正在幫著文書抄錄資料,聽到衛兵來說劉蔚風找她,趕快走出軍部,看見他在門口焦急地直打轉,問道:“劉副官,什麼事啊?”
“團長受傷了,你快去看看吧。”
她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他傷得重嗎?不要緊吧?”
劉蔚風的臉色悲傷,聲音變得生澀嘶啞:“他傷得很重,腹部穿透傷,顱骨破裂,軍醫說已經沒有救了。”
像是頭上挨了一記悶雷,打得她兩眼發黑,雙腿發軟,身子搖晃了幾下,劉蔚風以為她要昏倒,趕緊扶住她,但她穩住了,慘白著臉問道:“他在哪兒?”
“軍部醫院,他在等著見你,你快跟我來,晚了怕就來不及了。”
她不等他說完,轉身就朝醫院飛跑,直跑得氣喘籲籲也不肯停一下。她的腦子裏空空洞洞的,已經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思維,就隻盤旋著一句話:他要死了,他要死了。跑到醫院,大路口停著一輛卡車和一些馬車,擔架兵和救護隊員正忙著往下抬傷員,許多醫護人員也在那裏忙碌著。她跟著劉副官好不容易擠出人群,跑向右側的一排帳篷,迎麵過來了一個軍醫,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醫生,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他是512團團長白少琛,我想問一下他的傷情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