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架飛往重慶的DC-3型軍用運輸機上,張一鳴坐在舷窗旁的座位上,默默地望著窗外。窗外的景色很美,碧藍的天空不時飄過棉團似的白雲,藍天下麵則是波濤一般的雲海。然而他無心欣賞這片美景了,他在考慮到重慶之後如何麵對舅舅一家。他不願用一封冷冰冰的電報把這個噩耗通知他們,決定前往重慶,一來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二來把蘇婉約帶去交給白家,以完成白少琛的臨終所托。這些天來,她已經明顯的憔悴了,眼圈凹陷下去,兩顴骨凸了出來,臉上寫滿了悲傷,眼睛裏滿是痛苦,和白少琛訂婚時那個嬌羞、幸福的美麗少女幾乎判若兩人。想到她年紀輕輕就失掉了一切,他的心裏也不禁暗暗歎息,一路上對她關懷備至,希望她能早日從悲痛中解脫出來,以免過度的傷心會影響到腹中的孩子,那可是白少琛生命的延續。
對著窗外不知道呆看了多久,他終於收回了目光,回過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蘇婉約,她的臉色發白,眉間微蹙,似乎有點難受,忙問道:“你不舒服嗎?”
“我心裏悶得很,有點想吐。”
“你大概是暈機了,很多人第一次坐飛機都這樣。”他知道她想吐也許不止是暈機,可能還有懷孕的原因,但他對這個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要不要吃點橘子,聽說吃了橘子要好一些,我給你剝一個吧。”
“不用了,表哥,我吃不下。”
“你再忍一會兒,快到重慶了,飛機著陸就好了。”
正說著,她的胃裏又是一陣翻騰,隻想嘔吐,她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麵吐,拚命拿手帕捂住嘴,憋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趕緊把一個紙袋遞給她,說道:“你想吐就吐吧。”
她忍不住了,接過紙袋,彎下腰,對著紙袋翻腸倒肚地吐了一些清水出來。他站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背。她吐完之後,用手帕抹了抹嘴,靠在椅背上,突然想起本來應該是白少琛在這裏照顧她,而不是他的表哥,可如今夫妻倆人鬼殊途,別說照顧,連見麵亦不可得了,不禁一陣傷心,眼淚湧了出來。張一鳴怎會想到她此刻的心情,以為她難受,安慰道:“馬上就到了,到了以後你好好休息一下,很快就沒事了。”
到了機場是早上7點過,張一鳴找了個地方讓她休息,然後往葉公館打電話。接電話的人正好是白少飛,一聽到表哥的聲音,他又驚又喜:“表哥,真沒想到會是你,你現在在哪兒?”
“我已經到重慶了,現在在飛機場,你能來接我一下嗎?我在機場門口等你。”
“當然,我馬上就來。”
半小時後,白少飛來了,一見麵就對張一鳴說道:“表哥,回來之前怎麼也不拍封電報,我好提前來接你們。”
“我坐的是軍用飛機,為了安全起見,飛機起飛前3小時才通知我登機時間,半夜三更地給你拍電報你也收不到了。”
白少飛又望著站在一旁的蘇婉約,覺得她比在長沙時變得厲害,見她臉色不好,以為她是暈機,也沒往別處想,笑道:“這不是蘇小姐嗎?歡迎你到重慶來,我家裏人見到你一定很高興。老三呢?他怎麼不一起回來?”
張一鳴說道:“她已經不是蘇小姐了,是白家的三少奶奶,她和少琛結婚了,是你的弟妹了。”
蘇婉約走上前,對著白少飛鞠了個躬,叫了聲:“大哥。”
白少飛很意外,見她行了見麵禮,又知道張一鳴素來不開玩笑,也不得不相信了:“這麼說老三真的結婚了,他怎麼也不跟家裏說一聲?”
張一鳴說道:“我們上車再談吧。”
上了車,白少飛說道:“老三這家夥,一向我行我素,不通商量,不過這次也太過分了,結婚不通知家裏,事後也不發個電報。結婚都有時間,發個電報就沒有時間了嗎?等他回來,我非罵他一頓不可。”
蘇婉約一聽這話,哪裏還忍得住,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張一鳴也忍不住眼圈發紅,說道:“少琛不是不想告訴你們,隻是他--他已經來不及了,他再也沒有時間了。”
白少飛是外交官,對外交場上隱晦的語言都能領會,他的話哪能聽不懂,登時大驚失色,聲音有些發抖了:“你是說,少琛他,他不會是--”
張一鳴的聲音非常低:“是的,他已經犧牲了。”
“不!”白少飛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說道,“他才25歲,他不該死呀。”
手足情深,他痛徹心肺,顧不得什麼,低聲哭了起來。蘇婉約聽見他哭,越發哭得厲害,張一鳴勸道:“三弟妹,你就不要太傷心了,你不為自己的身體著想,也得為孩子想想,你這樣對孩子可不好,少琛在地下也會不安的。”
他以為這樣說會引起白少飛的注意,可白少飛正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隻得勸道:“少飛,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弟妹已經很傷心了,她現在身體不好,又有身孕,你就不要再引得她痛苦了。”
“身孕?”白少飛聽了他的話,驚得連哭都忘了,“表哥,你是說弟妹有孩子了?少琛還有後?”
“對。少琛臨終前留有遺言,弟妹年輕,不必死守,等孩子生下來後,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希望你能好好把他撫養成人,他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你。可照他們的感情來看,弟妹也許不會改嫁,你得照顧他們母子。”
白少飛的眼淚又出來了:“自家兄弟,說什麼感激不感激,我是他大哥,照顧他的太太和孩子是我的責任。”
他忍住哭,心裏突然想起一件事,擔憂地說道:“我該怎麼跟父親說?”
“我來說吧。我趕在陣亡通知書到達之前回來,就是想親自告訴他。他在家嗎?”
“在,除了琳兒在學校,其他的都在。”
大家各懷心事,都不說話了。張一鳴望著窗外,一路上,隻見到處都是斷垣殘壁、廢墟垃圾,一些在自家倒塌的屋基上修建簡易住房的災民,眼下就在廢墟旁邊臨時搭個小棚暫住。這個時候正是早飯時間,有一戶人家的男女老幼拿碎磚爛瓦堆成爐灶,用門窗和房梁上的木頭當柴禾,正在那裏燒火做飯。旁邊的一幢百貨大樓被炸得隻剩幾根柱子和焦黑的牆壁,廢墟的殘磚碎瓦上已經長出了不知名的野草,淒涼如圓明園的遺址。街道上隨處可見骨瘦如柴的乞丐,枯枝一樣的黑手向著行人無助地伸著,麵前的破碗裏一無所有。又髒又瘦的貓、狗在瓦礫上遊蕩著、嗅著,戰爭使它們失去了家,失去了主人,變成了野貓野狗,一隻瘦弱得站立不穩的小貓搖晃了一陣倒下了,幾隻野狗立刻一擁而上,爭鬥著、撕扯著,讓人看了更覺得傷心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