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行人很多,男人們有的急衝衝地走向公共汽車站,有的和街邊抬滑竿的轎夫在那裏討價還價,也有的幹脆步行,開始為生計奔波忙碌。婦女也不少,年輕的、年老的,都提著一個菜籃,有一些還背著或者抱著小孩子,亂紛紛地湧向瓦礫堆旁的菜市場。他感覺到重慶比自己上次回來的時候更顯得滿目瘡痍,傷痕累累,民眾大多衣著破舊,有些衣服已經是多年不見的樣式。夾在其中的,是不少穿著孝衣,或者胳臂上帶著一圈黑紗的人,帶孝的小孩子也很多,小小年紀便已嚐盡戰爭之苦。
他扭頭對白少飛說道:“重慶的日子不好過吧?”
白少飛回答:“死很容易,活著就太困難了。精神上要受日本飛機的威脅,這個就不用說了。物質上,吃的、穿的樣樣缺乏,物價漲得像坐電梯,法幣貶值貶得太快,手裏還有餘錢的民眾都急於把它換成硬通貨,黃金、美元不消說了,就連盧比,很多人戰前根本就沒聽過的貨幣,現在也緊俏得不得了,奢侈品已經很難看到了,就是有,價錢也貴得隻有發國難財的人才敢買。”
“打仗就是打經濟,這仗已經打了2年多,戰場又在我們的國境內,不要說中國本來就窮,就是富裕的國家也承受不起這種負擔。”
“是呀,加上日本人占領了沿海的交通口岸,封鎖了我們的海上運輸線,我們的關稅沒有了,海上對外貿易也基本斷絕了,經濟越來越困難。日本人就是想從經濟上卡住我們的脖子,將我們卡死。海運沒有了,我們現在主要依靠滇緬公路對外貿易,就這麼一條運輸公路,就算日夜不停地運輸,運輸量還是遠遠不夠。很多軍用物品、海外華僑支援的物資以及各國援華物資囤積在緬甸港口無法及時運達國內。而且日軍也知道滇緬公路對我們的重要性,把它看成了眼中釘,經常出動大批飛機進行轟炸。大表哥跑了一回滇緬路,說那條路即使沒有日本飛機炸,自身的艱險已經非筆墨所能形容,山高路陡,稍有不慎就是車毀人亡。他說他經曆過一次之後,實在不想再去經曆第二次,可那些從事滇緬公路運輸的司機卻是天天在那裏跑,就他們所作的貢獻,稱作無名英雄一點不為過。”
“聽說跑滇緬公路的司機,有不少是從南洋回來的華僑。”
“對。那條路太艱險,沒有經驗的司機無法勝任,國內缺乏這樣的司機,所以政府請陳嘉庚先生出麵,在南洋招募一些司機和維修人員。到底是炎黃子孫,雖說遠在海外,還是關心祖國,聽說中國需要司機,回來的華僑達到了3000多人,有不少已經默默無聞地死在滇緬公路上了。”
“華人就是華人,不管離中國有多遠,他們心底的根終歸還是在這裏。老實說,華僑對我們抗戰所作的貢獻是非常大的。據軍政部長何應欽證實,我們今年的作戰費用,有三分之一就來自華僑的捐款。”張一鳴深有感觸地說,“這次抗戰,增強了我們的民族凝聚力,也讓我們看清了內部的敗類,等趕跑了日本人,我們還得肅清汪精衛之流的漢奸,純潔我們的民族。”
汽車向右一拐,駛上了一條大街上,白少飛指著前麵:“表哥,你看--”
張一鳴已經看到了,前麵搭著一座巨大的牌坊,牌坊上用金色、紅色油漆裝飾,綴以鮮花和鬆枝,鮮花已經萎謝凋落,鬆枝倒還蒼翠依然,一行“慶祝國慶暨長沙大捷”的金色大字閃閃發光,尤為醒目。日機屢次轟炸竟沒能炸掉它,不能不說是天意。而街道兩旁,殘存下來的各種慶祝國慶和長沙會戰勝利的大字標語隨處可見。在一家百貨公司的白色粉牆上寫著一排醒目的紅字:“今年在重慶慶祝國慶,明年在南京慶祝國慶。”
張一鳴說道:“這個老板倒很樂觀。”
“可惜你回來晚了。早點回來,你就能看到慶祝勝利的大遊行了,真得很熱鬧,好久沒見到這種場麵了。機關和學校都派了隊伍出來遊行,到處都有人在放鞭炮,滿街都是青天白日旗在飄舞,再加上一些商家自發搞的活動,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唱歌跳舞,那個場麵真比過年還熱鬧。”
“我能夠想象,我的駐地也一樣熱鬧。當地老百姓也在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慶祝,來慰勞部隊的機關、社會團體更是絡繹不絕。”
“這就像報紙上說的‘普天同慶’了。表哥,你不知道,當前線勝利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大家都奔走相告,很多人拿著報紙看得熱淚滾滾,真的很激動。那幾天,報紙、號外全部脫銷,報館夜以繼日地印刷都無法滿足需求。”
“可以理解,抗戰2年多,我們每次作戰,都是不斷後退,不斷失地。無論是從精神上、還是心理上,不要說老百姓,就是軍隊,都太需要勝利的支撐了。這一次作戰,我們雖然沒有像預想的那樣,把日軍主力圍殲於長沙城下,但打死打傷了日軍2萬餘人,炸毀日軍飛機20餘架。日本人折騰了半個多月,不但沒有達到目的,占領一寸土地,反而被我們打傷了幾個主力師團,對我們來說也算得上是一次巨大的勝利了。”
“是啊,這次長沙大捷,不僅鼓舞了國內的民心士氣,也讓外國人對中國人的抗戰有了新的認識。我是搞外交的,這一點我的感觸很深。美國大使館的漢密爾頓先生是同情中國抗戰的,可他也和其他外國人一樣,認為中國必敗,每次和我談到中日戰事,他總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毫無疑問,你們的武器太差,你們的軍隊作戰能力也很差,你們打不過日本,還是言和吧,何必白白犧牲那麼多人的性命。可是長沙大捷以後,他的口氣完全變了,他說:你們中國人真的不可思議,我很佩服你們的精神,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回到葉公館,一家人正聚在客廳等著他們。最先走上前迎接他們的是白敬文的第二個兒子白少傑,他回國才兩個月,還保留著英國習慣,熱情地擁抱了一下張一鳴,笑道:“表哥,七年不見,你現在可是名人了,這次長沙大捷,翻翻哪家報紙,上麵可都有你的名字。我家老三呢,他怎麼沒回來?我們四年沒見,還真想他了。”
白少傑長得和白少琛有點像,但不如弟弟健美,他是劍橋的博士,學的是經濟,也順帶著學了英國的紳士風度,所以少了弟弟那種豪爽灑脫,而多了幾分溫文爾雅。饒是如此,蘇婉約看見他還是一陣心酸,竭力忍著眼淚不讓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