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民族精神(2)(1 / 3)

白曼琳所在的醫學院被疏建到了鄉下,離最近的小鎮也有六、七裏路。學校麵臨著公路,左麵是一所中學,右麵是連綿不斷的稻田,後麵是一片清幽的竹林,一直延伸到起伏的群山。張一鳴坐車趕到那裏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這時天空高爽清朗,一碧萬頃,映著絢麗繽紛的原野,顯得秋色宜人。即將和心愛的姑娘見麵,他整個人都沉浸在了翻騰的喜悅中。

車子在學校門口停下了,他不等趙義偉來開門,自己推門下車。剛下車,一陣微風拂麵吹過,帶來了一絲秋天的涼意,讓他覺得神清氣爽。他打量了一下學校,大門的頂部正中插著一麵國旗,兩邊是各色的彩旗,正在隨風飄揚,門框裝飾著彩色紙,貼在門楣上的紅紙醒目地寫著一行大字:慶祝我軍長沙大捷。大門進去就是一個籃球場,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兒,四周的校舍非常簡陋,是那種典型的“國難房子”,在泥地上豎起幾根木柱作基礎,四周圍以竹篦,在竹篦的兩麵糊上濕泥做牆,外麵刷上生石灰,牆上留個方孔權當窗戶,上麵也沒有玻璃,隻撐著一塊薄木板,刮風下雨時把木板放下來就行了。最後在頂上鋪上稻草,就成了一間遮風避雨的屋子了。這種房子,冬天冷,夏天反倒熱,蚊子也很多,像日本飛機一樣讓人討厭又無法避免,遇到下雨的時候,外麵下大雨,裏麵就下小雨,非常艱苦。

他低聲對趙義偉說了幾句,趙義偉徑直走到大門口的傳達室,對著窗口裏麵的老校工說道:“老大爺,你能不能幫我找一下醫學係41級的白曼琳小姐?”

屋子裏還有個男人正在翻看桌子上的信件,聽了他的話,抬起頭來了。這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身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似的,穿著一件灰不灰、白不白,洗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舊長衫,帶著一副眼鏡,眼鏡的一條腿大概斷了,用白色膠布纏著,看樣子是個教員。他看了趙義偉一眼,問道:“你找她有事嗎?”他的話裏帶著浙江口音。

“你認識她?”

“我是她的老師。”

“那太好了,那就麻煩你跟她說一聲,就說她的未婚夫從前線回來了,特地趕來看她,請她出來見見麵。”

教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搖頭說道:“你不用騙我,我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誰。你還是走吧,她不會見你的。”

“我又沒說我是她的未婚夫。”趙義偉抬手往校門外一指,“我說的是我們軍長,你看,那不就是他嗎?”

教員望過去,看到了站在車旁的張一鳴,清瘦的臉上立刻現出了崇敬的笑容:“果然是張一鳴將軍,我在報上看到過關於他的報道,他的仗打得太好了。”

趙義偉自豪地說道:“那當然,我們軍長打仗可是個天才。”

“請你們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找她。”

他急匆匆地走出傳達室,拐向左邊的小路,消失在了一叢小樹林後麵,張一鳴不住地朝著那個方向張望。不一會兒,白曼琳飛奔著出來了,他也趕快迎了上去。她跑得雙頰緋紅,一雙嫵媚多情的明眸閃著喜悅的光芒,婀娜柔韌的身姿裏流溢著令他迷醉的青春活力,讓他激起了一股想把她摟進懷裏的衝動。

她跑到他麵前站住,伸手拍了拍胸口,喘了幾口氣,說道:“表哥,我就知道長沙會戰打完了,你一定會回來。趙副官,你好,你們都平安無事,真是謝天謝地。”

“我說過日本人還沒那麼大的本事要我的命。”他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穿著女大學生常穿的淺藍色棉布旗袍,白色細毛線的短上衣,旗袍和毛衣很簡單,沒有一點花樣,腳上是不起眼的低跟黑皮鞋,白色棉線襪子,烏黑柔亮的頭發編成了兩條辮子垂在肩上,臉上不施脂粉,樸素如清水芙蓉。他從未見她這樣打扮,不覺盯著多看了兩眼。

她笑道:“這樣看我幹什麼?是不是覺得我穿得難看啊?”

他笑道:“我可沒這意思。不過你既然說了,我不妨問一問,你今天要去當義工呢還是參加慈善活動?”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榮!”

聽見她說因為思念自己而無心打扮,他的心裏又是高興又是感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是望著她微笑。她以為他笑她矯情,微紅了臉說道:“你不要笑,我說的是實話。女為悅己者容,你在前線,我穿得再漂亮你也看不見,有什麼意思。再說我們這學校是流亡學校,學生大部分是流亡學生,生活非常困難。國難期間,大家都以不怕苦、能吃苦作為抗戰精神,我要是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校園裏招搖,隻怕大家不但不會覺得我漂亮,反而要看我不順眼了。”

“你誤會了我,我笑是因為我太高興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女孩子終究是愛美的,上了車,她立刻解開辮子,散開了一頭卷發,然後甩了甩頭,頓時一陣黑浪翻滾,看得他眼花繚亂。她伸手攏了一下頭發,問他:“現在順眼些了?”

“我從來沒有看你不順眼。”

“我知道,不過問一下而已。”她柔美地一笑,“表哥,你來得正合適,我好久沒吃西餐了,我們去吃西餐好不好?學校食堂裏隻有‘八寶飯’,別說吃,看著都沒胃口。”

“八寶飯甜膩膩的,吃多了確實沒胃口。”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八寶嗎?”她樂了。“表哥,你一直在軍隊,不了解學校。我說的八寶,可不是桂圓蓮子,而是沙子、石子和稗子這些‘八寶’。每次吃飯都得拿湯先泡一泡,攪拌一下,好把那些‘八寶’給沉到底下去,不然沒法吃,磣牙。菜也很差,一個禮拜才能吃一回肉,也就幾片,意思一下而已。平時可隻有素菜,不是白水煮青菜豆芽就是白水煮豆腐,就這每人還隻有半碗,熱湯倒是隨便舀,也不過是用鹽水煮幾片菜葉,絕對見不到半點油星。頓頓都是這些東西,吃得人嘴裏什麼味都沒有。”

“這樣怎麼能行?身體垮了怎麼辦?”張一鳴皺了皺眉,“就不能轉到條件好點的學校去嗎?”

“現在的學校都差不多,國難期間,就是私立學校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扭過頭望著他,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但眼睛依然閃著笑意,“表哥,現在我是地地道道的窮學生,慘得很,幾天沒有沾油了,就等著你請我吃肉了,用四川話來說,叫做打牙祭。”

他半開玩笑半認真:“既然這樣你馬上嫁給我,跟我在一起,我至少可以保證你天天有肉吃。”

“趁人之危,這可不是君子所為。”

他看著她,搖頭苦笑道:“我信守承諾等了你這麼久,還不算君子嗎?”

她看了看他的臉,笑道:“我開玩笑的,別這麼委屈吧。你要不是君子,我也不會和你訂婚呀,你說是不是?”

他也笑了:“話都讓你說了,我還說什麼?”

這條公路不是交通要道,路上看不到其他車輛,隻偶爾碰到背著背簍的農民在路上慢吞吞地走。行駛了2裏多路,隻見前麵有一個穿著舊灰布長衫的人,雙手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麻布口袋,彎了腰費力地走著,走了幾步他把袋子放在地上,直起腰來歇息。白曼琳覺得那背影有些熟悉,汽車剛從他身邊駛過的時候,她留心看了一眼,見那人正是教微生物學的楊教授,叫道:“老馬,請停一下。”

司機連忙停車,她伸出頭去,喊了一聲:“楊老師。”

楊教授是個50出頭的人,長圓臉,頭發大概有些日子沒理了,長長的分梳在兩邊,頗有點藝術家的風範。他的臉通紅的,額上滿是汗水,一麵喘氣,一麵拿著條手帕在那裏擦眼鏡。聽到喊聲,他趕快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把眼鏡端端正正地戴好,又順手扯了扯長衫,這才扭過頭,看到是她,含著笑和她點了點頭。

她下了車,問道:“楊老師,你怎麼在這裏?”

他指著腳下的布袋子,說道:“家裏沒米了,我去買米。我家人口多,那點平價米不夠吃,我的薪水有限,隻好打打米算盤。有人告訴我,新龍場的米比我們這鎮上的要便宜許多,我今天上午沒有課,所以特地趕了個大早,到那裏買米。因為便宜就多買了些,這樣處心積慮地打算盤,已經有辱斯文,偏偏還要去省一點腳力錢,這還不到一半路程就扛不動了。哎,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確實不錯。”

“你上車,我們送你一程。”白曼琳知道這位教授,他道德學問都好,就是家裏太窮,讓他不得不疲於奔命。他有7個孩子,這位英國劍橋大學的畢業生,如今除了在大學教書,還在中學裏兼課,就這樣每月收入還勉強隻夠買米,其餘的全靠一家大小勤勞苦做,上山砍柴,開荒種地,就差沒有防線織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