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教授確實累得走不動了,聽了她的話,也不推辭,說道:“那就謝謝了。”
“別客氣,我們也是順路。”
“你這是要進城嗎?”
“是的,家裏有事,我跟李先生請了假回去。”
張一鳴也下了車,見楊教授言談舉止斯斯文文的,一望而知是個謙謙君子,心裏頓生好感,見他彎腰準備搬米,就過去幫他提起袋子:“我來。”
他不曾想有這麼一個人物來替他搬米,“喲”了一聲,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我自己來。”
白曼琳道:“沒什麼不敢當,你是我的老師,他為你效勞是應該的。”
楊教授奇怪她這句話,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張一鳴,這才明白了,笑道:“你瞧瞧我這眼神,竟沒認出張將軍。我這副眼鏡是戰前配的,度數不合適了,如今配一副眼鏡可沒這能力了。”
趙義偉已經從軍長手裏把米接過去放進了車裏,白曼琳請楊教授上車,他又客氣了幾句才進去坐了。車裏沒有外麵涼爽,他坐不到2分鍾,額上的汗水又出來了,他掏出手帕擦著,一扭頭見白曼琳正望著自己,搖搖頭說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看人家那些鄉下人,挑著百來斤的擔子,走山路如履平地,一樣跑得飛快。我就50斤米,還走的是平地,就累成這個樣子。”
白曼琳問道:“你家到新龍場有10裏路,買米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為什麼不叫你的大公子去?”
“他考上了飛行員,上個月就已經到成都去了。”
“他不是在央大讀書嗎?怎麼突然改飛行員了?”
“他說戰爭時期文人無用,抗戰需要的是戰士,不是文人,戰爭不是靠動動筆杆,喊喊口號就能打贏的。所以決定不讀書了,跟我說要去從軍。他走了,我家裏雖然少了一個扛米的兒子,國家卻多了一個戰士,這有利於國家的事情,我不能反對。”
“中國人要是多出些像你們父子這樣的人物,抗戰也許就沒有這麼艱苦了。”
楊教授說道:“像我沒用,還是多出些像張將軍這樣的軍事人才吧,多打幾次大勝仗,把日本人打出去,我也可以帶著家人回杭州老家了。我那最小的孩子已經記不得西湖是什麼樣子了。吃苦受累我不怕,就怕不能活著回老家,將來收複了國土也隻能像陸放翁一樣,讓兒子‘家祭無忘告乃翁’。張將軍,你說這仗還要打多久?”
張一鳴說道:“這個我無法預言,不過這仗肯定還有得打。我們和日本現在已處在了相持階段,我們在消耗人力物力,日本同樣也在消耗,長期抗戰這長期二字就是要我們咬緊牙關苦撐下去,比日本更撐得住,更撐得久,隻要我們撐住了,這最後的勝利就一定屬於中國。”
白曼琳對他的話一向深信不疑,對楊教授說道:“楊老師,你放心好了,你一定會親自帶著你的小公子遊西湖的。”
楊教授說道:“那當然好。等抗戰勝利了,你們有空的話,歡迎你們去杭州,要是不嫌委屈,就請到我家裏住,我家雖然不是什麼豪門大戶,倒也是個三進三出的宅院,還有一個小花園。我可以給你們當向導,帶你們去遊西湖,到花港觀魚,到虎跑泉喝茶,再請你們去樓外樓品嚐杭州的名菜,蓴菜鱸魚羹,醋魚帶靶,龍井蝦仁。你們要是秋天去,還有肥美的大閘蟹,在樓上持蟹觀景,更有風味。”
他是上了年紀的人,思鄉的情感比年輕人更為強烈,談起家鄉的風景名勝、美味佳肴,心裏一陣傷感。老馬沒經曆過流亡生活,體會不到他這番心思,他又喜歡閑聊,聽到這裏,他忍不住插話了:“你們下江人喜歡吃螃蟹,我就想不通,那螃蟹全是硬殼殼,有啥子吃頭嘛?”
楊教授聽他那川味十足的國語,知道他是本地人,說道:“師傅大概沒見過下江的螃蟹,和四川的不同,個大,肉多,味道也鮮。這裏的太小,我家小四到小溪裏抓過一些,砸開來,連蟹鉗裏都沒肉,隻能熬點湯喝。”
老馬說道:“我活了四十歲,除了雲南、貴州,其他地方沒去過。等抗戰勝利了,我也要去南京、上海、杭州耍一下。杭州我小時候看戲就曉得了,許仙碰到白娘子,不就是在杭州嘛。”
白曼琳學著他的四川話笑道:“你到杭州去,是不是也想碰一下運氣,到斷橋去找白娘子,當一個現代許仙?”
老馬哈哈大笑:“小姐拿我開玩笑嗦,不要說白娘子是人家編出來的,假的,就算是真的,我這黑不溜秋的樣子,白娘子也不會拿我當許仙。”
聽了這話,大家爆發出一陣大笑。說笑中,汽車開到了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坐落一個山穀中,左麵是一條小河溝,右麵是繞鎮而過的公路,兩旁的山坡上蓋著數十間茅草屋,一看就是疏散區。鎮上有不少人提著箱籠包袱,扶老攜幼,穿過河上的石橋,往山上魚貫而行。
楊教授說道:“鎮上的人都在往防空洞走,這是敵機要來空襲了。”
他看到一個負責空襲秩序的鄉鎮警察過來了,忙伸出頭去,問道:“劉警官,放警報了嗎?”
劉警官認得他,回答道:“楊先生,你還不快進洞子,已經掛了兩個紅球了。上頭通知,今天有四批敵機來轟炸,第一批早就過萬縣了,怕就要拉緊急警報了,你還不快點。”
老馬在重慶經曆過5.4大轟炸,對那幅人間地獄般的慘景記憶深刻,一聽要放緊急警報,心裏頓時慌了,回頭問張一鳴:“張軍長,我們找個洞子躲一下要得不?車子在公路上跑起太打眼,怕要成鬼子的轟炸目標。”
楊教授的神色也有點慌亂,說道:“這個時候在公路上確實危險,你們得進防空洞躲避一下。我們趕快走吧,掛了兩個紅球,敵機離我們不遠了。”
張一鳴不喜歡躲洞子,不過見他們害怕,倒不能不顧著人家的感受,加上身邊還有未婚妻,這就更不能冒險,因此點了點頭道:“就聽楊老師的吧。”
老馬打量了一下,見公路左麵有一棵大黃桷樹,樹冠如一把撐開的大傘,樹下有一塊4米寬、2米高的大石頭,從石頭到樹幹的距離可以停下一輛小車,把車子停在那裏,應當是很安全的,說道:“你們先下車,我把車停了就來。”
一行人下了車,跟著楊教授穿過小鎮往前走。因為兩個紅球已經掛了一段時間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經緊閉房門,到防空洞躲警報去了,行人稀少,顯出一種肅殺的寂靜,張一鳴和趙義偉的皮靴聲也就顯得格外的響亮。白曼琳走到張一鳴身邊,拉著他的手,他以為她害怕,一麵緊緊握著她的手,一麵安慰道:“有我在,你別怕。”
她搖搖頭:“我不怕,早就習慣了。隻要天氣好,這空中的死神隨時隨地都可能來,有時一天要來幾次。9•18以來,日本人一直恨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學生,認為學生是抵製日貨,宣傳抗日的主要力量,所以把學校也作為了轟炸目標,我們學校就被炸了好幾次。我們把躲避空襲稱為‘跑警報’,如今跑警報在重慶已經成了家常便飯,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明天。”
身後傳來劈劈啪啪的腳步聲,老馬追上來了,他正好聽到她最後一句話,接口道:“小姐這話沒錯,這年月,哪個都不曉得自己活好久,我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真想到前方去參軍打仗,就是被打死了,也比在後方被炸死了強得多。”
剛走出小鎮,隻聽見刺耳的警報聲像鬼叫一樣地響起來了。躲警報的人們開始飛跑起來,楊教授也慌得加快了步子說道:“放緊急了,大家快一點,敵機就要臨頭了。”
大家跑過石橋,沿著溝旁的小路往前跑,還沒來得及上山,東麵的天空中,已經傳來了沉重的飛機馬達聲。從這聲音裏麵,張一鳴判斷出這是敵人的戰鬥機。他抬頭一看,果然是三架零式戰鬥機,成品字形向這個方向低空飛過來,已經離這裏隻有兩公裏左右了,他趕快叫了聲:“大家快隱蔽!”
其他的人也看到了敵機,四散著尋找藏身之地。他看到附近有一道深溝,溝裏滿是半人高的蒿草,簡直就是一個天然的防空壕,趕緊拉著白曼琳跑過去,帶著她往裏一跳,溝很深,她跳下去沒站穩,往前滑了一下,趕緊伸手抓住他的胳臂,不想正好抓著他的還沒完全長好的傷口,痛得他吸了口氣。
聽到他的吸氣聲,她問道:“你怎麼啦?”
他沒回答,迅速將她拉到溝邊,貼著溝壁蹲下。這時,大部分的人都躲藏起來了,隻有幾個人不知道是慌亂呢,還是沒找到藏身之處,還在到處亂跑。敵機發現了地麵上跑動的人,帶著恐怖的“軋軋”聲過來了,那幾個人嚇得連滾帶爬,鑽草叢的鑽草叢,跳溝的跳溝。伴隨著“噠噠噠”的機槍聲,敵機從上空一掠而過,往西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