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民族精神(3)(1 / 3)

警報解除已經快到下午4點了,張一鳴等人和楊教授道了別,乘車回返重慶。大家中午就吃了點楊太太帶的地瓜和鐵蠶豆,肚子並不飽,白曼琳說道:“老馬,開快一點好嗎?我中午吃的那個地瓜早就消化完了,現在肚子正在嚴重抗議。”

張一鳴說道:“要不就在鎮上找個小館子吃吧。”

“不,我想吃西餐,還是忍一會,到重慶去吃。”

老馬聽了,腳下一踩油門,小車風馳電掣地往前開著,身後揚起一片塵土。進了重慶市區,隻見到處熱氣騰騰、黑煙彌漫,消防車向著還有餘火的房屋急切地噴水,水管工、電工正在搶修街上被炸壞了的水管、電線,預備著修好了再次被炸,然後再修,電話公司的職員也在忙著清理線路,救亡人員冒著滅頂的危險,在廢墟中搜救幸存者,醫護人員則忙著搶救受傷的民眾。遭難的人家仍留在被炸的宅地上,死了人的在那裏撫屍痛哭,其他的不管老幼都在匆匆忙忙地翻找著劫後殘餘的物品,街邊上堆著箱籠、家具、被子和衣物等等。水果店裏的桔子、蘋果,文具店裏的象棋、圍棋滾得到處都是。在一處被炸得塌了半邊的房屋中,兩個搜救人員急衝衝地抬出了一個大聲呻吟的孕婦,喊道:“醫生快來,她要生了!”

醫生過來了,孕婦被抬上了救護車,車子剛剛啟動,裏麵已經傳出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看到眼前這一幅殘酷、忙亂的景象,張一鳴內心感歎,軍人在前線抗敵,後方的老百姓也並沒有過著安穩的日子,他們進行的,何嚐不是另外一種抗戰。

又走了一段路,白曼琳突然“噢喲”了一聲,說道:“‘維多利亞’也完了。”

維多利亞西餐館張一鳴上次休假時陪她來過幾次,對它記憶很深。此刻那座裝修精美的西式小樓已經看不到了,原址上隻剩一堆廢墟,店裏引以為豪的進口西餐具也成了碎片散落在廢墟裏。穿著藏青色西服的老板呆站著,眼睛裏滿是淚水。一個服務生站在他身後,也是怔怔地發呆。有人走過去和老板說話,大概是安慰他,他沒有開口,隻無言地點了點頭,眼淚落了下來。

老馬回過頭來問道:“小姐,這家館子吃不成了,我記得督郵街附近好像新開了一家,你要不要過去看一下?”

“也好。”

汽車繼續在滿是瓦礫的街上小心翼翼地行駛,快到一家茶館的時候,隻見前麵的行人突然向著一邊閃避,老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趕緊踩了刹車,隨即茶館2樓上臨街的一麵牆倒了下來,塵土飛揚,破磚爛瓦在地上四處亂濺。附近一家瓷器店門口,老板娘正彎著腰,仔細地把被震碎的瓷器片掃到門外,聽到響聲,她直起腰,回過頭來看,臉上沒有驚慌,鎮靜地看了一眼,又埋下了頭,繼續她的工作。

日本人試圖用炸彈來摧毀後方民眾抗敵的決心,迫使中國人屈服、投降,可民眾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堅定地回答了一個“不”字。街上行人依舊來來往往,繼續著他們一度被打斷的步伐。在一處搖搖欲墜的小樓裏,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正奮力托著快要墜落的樓板,讓搜救人員從底下抱出了一個號啕大哭的幼兒,把他交到他焦灼萬分的母親懷裏。婦女協會門口,穿著襯衫、工裝褲的女青年正忙著把婦女們義務為前線將士做的軍衣、軍鞋拿出來,抖掉震落在上麵的灰塵。一些十一、二歲的童子軍抱著小小的募捐箱子,也開始在街上走動,用稚嫩的嗓音向行人籌款。挨了炸彈的鋪子不少,除了被炸塌的,剩下的依然開門營業。一家被掀掉了半邊屋頂的舊貨店門口,店老板正在門上認真地寫著:“本店雖挨炸彈,急人所急,舊貨照收,賣者--”

到了新開的西餐館,所幸沒挨炸彈,還在照常營業。趙義偉吃不慣西餐,約著司機去了旁邊的河南館子。張一鳴和白曼琳進了西餐廳,大廳裏沒有多少人,一個豔麗的年輕女人正坐在門邊的沙發上,對著一麵小鏡子在嘴上抹著鮮紅的唇膏,看見他們,她站起身迎了上來。這是個時髦女人,穿著大紅色的法蘭絨旗袍,旗袍鮮豔得可以做新娘子的嫁衣,一頭新燙的卷發,上麵紮著眼下最流行的紅色緞子發帶,臉上濃妝豔抹,身上的首飾應有盡有,使她的豔麗變成了一種俗豔。她一走近,立刻傳來了一股濃烈的香水味。

她望著張一鳴,媚笑道:“將軍,就你們兩位嗎?”

“嗯,有沒有單間?”

“有,請跟我來。”

時髦女人看了一眼白曼琳身上那條發白的舊棉布旗袍,滿心都是不屑,隻是礙於她是跟著張一鳴來的,還是給了她一張笑臉,笑容泛出的熱度隻達得到數九寒天裏的太陽熱度:“小姐,你也請。”

她扭著腰,把他們領上樓,樓上的走廊裏有個6、7歲的男孩正在那裏拍皮球。他一個不小心,球拍在了他的腳上,立刻骨碌碌地向這邊滾了過來。張一鳴伸出腳擋住皮球,彎腰把它撿起來。男孩跑了過來,衝他伸出手,用蹩腳的中國話說道:“我的。”

男孩是個外國人,栗色的卷發,淺棕色的皮膚,肉嘟嘟的臉,一雙深陷的眼睛又大又圓,眼睫毛又長又卷,黑眼珠亮得象寶石一樣,簡直就像一個從天國裏逃下來的天使。白曼琳被他可愛的模樣吸引住了,問道:“小朋友,你是哪個國家的?”

“沃德利。”

張一鳴用德語問道:“是從奧地利來的嗎?”

男孩看著他,很高興地用德語說道:“先生,你的德語說得很好,你到過奧地利嗎?”

“是的,我到過。”

男孩更興奮了,“你到過薩爾茨堡嗎?我家就在那裏。”

張一鳴對他抱歉地笑了笑:“沒有,我隻到過維也納。”

“噢,那太遺憾了,那是個很好的地方,你下次去的時候記得一定去。”

“好啊,”白曼琳笑道:“我們到薩爾茨堡找你玩。”

“歡迎,”男孩一本正經地說,很有點小紳士的風度,“我家在糧食街,你們聽說過糧食街嗎?莫紮特的故居就在那裏,來參觀的遊客可多了。”

從右麵的第二間房裏出來了一個俏麗的年輕外國女人,她的五官和男孩很像,隻是臉龐要瘦削些。她問道:“布裏克,你在幹什麼?”

男孩指著張一鳴對她說:“媽媽,這位先生到過奧地利。”

張一鳴把球交到男孩手裏,對他母親說道:“太太,你兒子很可愛,他告訴我,你們是從薩爾茨堡來的,說那是一個好地方,要我以後一定去。”

洋太太看著他,突然問道:“先生,你去過柏林嗎?”

“我在柏林住了三年。”

“難怪你的話帶著柏林口音。我丈夫雖然是奧地利人,但我是德國人,娘家在柏林。”

白曼琳問道:“你丈夫是外交官嗎?”

洋太太搖了搖頭,苦澀地說道:“我們是猶太人。”

白曼琳哦了一聲,什麼都明白了。洋太太又說:“自從德國吞並了奧地利以後,希特勒像在德國一樣,大肆迫害、屠殺猶太人,毀壞猶太教堂,關閉猶太人的商店,把猶太人關進集中營,奧地利已經變成了猶太人的地獄。我們不敢留在奧地利了,想到美洲去避難,跑了好多國家,人家都不給我們簽證,後來聽說中國領事館在給猶太人發簽證,就抱著一線希望去試一試,那位總領事何鳳山先生真是上帝的使者,當場就給我們簽證了。”

“猶太人來中國的多數留在了上海,像你們這樣肯到內地來的很少。”

“我丈夫是外科醫生,他在德國留學的時候有個同學是中國人,現在在重慶嘉陵醫院當院長,邀請我丈夫到他的醫院,所以我們就到重慶來了。”洋太太傷感地說:“我們倒是脫離了希特勒的魔爪,可我的父母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再三勸他們離開德國,他們就是不肯,說他們是德國人,德國是他們的家,誰也不能趕他們走。我已經很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真替他們擔心,希特勒是魔鬼,對猶太人什麼事都做得出。我父親雖然是個物理學家,這也並不能保證納粹分子會對他格外仁慈。我現在日夜都在祈禱希特勒早點垮台,可是歐洲大戰爆發,納粹勢力越來越大,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重返歐洲呀。”

張一鳴安慰道:“太太,中國有句俗話:邪不壓正。希特勒倒行逆施,他的瘋狂早晚會導致垮台,你們一定能夠回家的。”

洋太太臉色黯淡了下來。“希特勒垮了,也就意味著德國戰敗了。”

這句話顯示出她的矛盾心理,雖說被納粹逼得流亡在外,她希望希特勒的暴政被推翻,但她畢竟是德國人,德國如果真的戰敗還是讓她感到難受。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有問題,轉過了話頭,含笑對張一鳴說道:“謝謝你,和你說話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在重慶會說德語的人很少,柏林口音就更難聽到了。再見吧,願上帝保佑你們。”她又向白曼琳點了點頭,牽著兒子走了。

時髦女人一直茫然地站在一邊,這時笑著問張一鳴:“那個西洋女人說什麼?我大學的時候也學過英語,現在都還給先生了,看來我得請個老師重新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