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隱秘的傷口(3 / 3)

直到有一天,我在放學的路上看到我的母親遠遠走來,她身邊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看上去比我的母親要年輕,我母親站在他身邊看他,那個眼神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純真,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父親。我至今記得那種眼神裏的晴朗清澈,讓我覺得不真實。他們並肩走過馬路,拐進一個巷子。我當時好奇,就跟著過去,在細窄漆黑的巷子裏,我看到那個男人把我母親壓在牆上親吻她,他的手撫摸她的身體,伸進她胸口,他們激烈地親吻,靠得很近很近,母親還發出輕微的呻吟,在長長的巷子裏,我知道了母親的秘密。

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守著這個秘密,當做一種禁忌。那天的畫麵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那時候我想起它就覺得充滿罪惡。

但是這件事很快被父親發現了。又是一場大吵。父親控訴母親行為不檢,母親也不甘示弱,悉數他對於家庭和她的失則。那次父親摔門而出,沒有回家。

後來,他們就越來越少回家,無法麵對彼此,也容不下彼此。家裏長久都很冷清,但我覺得這樣的寧靜比烏煙瘴氣的戰爭好太多了。偶爾父親會回家,他第一時間就是給我錢,偶爾母親回家,也是給我錢,很多很多錢,我有很多很多錢。直到有一次我當著母親的麵把所有錢拿出來然後通通撕碎,扔出去,轉身沉默地回了房間。她似乎一下子看出了我的痛苦難受,她怔怔看著我做完這一切,在我門口站了很久,然後走進我的房間,她哭著摸我的頭,她說,媽媽帶你離開這裏。

可是。第二天中午,我在學校午休,班主任神色慌張跑進來叫醒我,他把我拉到門外,兩個警察帶走了我。

我在冰冷的停屍間,看到了我的母親。

我不敢相信那是我母親,她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平靜地躺在那裏,昨天他還對我說,會帶我離開這裏。

他們沒有掀開她身上的布,隻是對我說,你的母親死了。

後來我知道,母親是被謀殺的,手法極其殘忍,碎屍裝袋,拋在山野。找到屍體的時候,已經腐爛,不堪入目。

當天晚上我們城市所有新聞都是關於我母親,在電視畫麵裏,我看到所有人都在調查真相,可是真相有什麼用,真相能換回我的母親嗎。她那麼慘烈難堪地死去了。

是的,流年你知道嗎,如果可以選擇,我根本不想知道殺死母親的真相。因為這個真相,比我母親的死亡更讓我恐懼。

我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我和奶奶躲在家裏,哪裏也不敢去,奶奶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撥打著父親的電話,她一直在找父親,但是父親失蹤了。奶奶惶恐,不吃不睡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像跌落在一口深邃的枯井裏等待被救援,除了抱著我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在她懷裏,我感受到她一直在顫抖。

三天以後,警察在相同的地方找到了父親的屍體。

父親是自殺的。

在他的遺書和後來的調查中,我終究很不幸地知道了真相,兩個強勢的企業家,婚姻已瘡痍滿目,在長久的壓抑和不幸福中,母親的外遇被父親知道。她找他坦誠,說要帶我離開。父親不同意,爭吵異常激烈,母親用公司的前途威脅父親,並出示早已找好的證據,父親對她恨之入骨,衝動之下拿刀刺進她的心髒。一切戛然而止。

父親該是恨得很深,他殺了母親後又將她碎屍拋進山野。做完這一切,他跑了。而後母親的屍體被發現,警方介入調查,父親躲了兩天,終於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自首後自殺。

那幾天,所有的新聞報紙鋪天蓋地的標題都是“著名企業家的家醜釀成大禍”,“究竟什麼深仇大恨要殘殺碎屍”……駭人聽聞的事件一直在我身邊發酵。

我沒有再去上學。奶奶得知父親死後就精神失常。

鍾離淡淡地說著這一切,所有的驚心動魄都在童年時百轉千回地刻下一道道傷痕。一夜之間,他失去所有。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失去,他根本無法表達,他茫然看著來回進出的各種人,媒體,記者,家人,父母生前的朋友……他們都是與他無關的人,而屬於他的人,他已失去。第一次,他感到生命的無常。

父親殺了母親。從此這句話成為他身後無法避開的陰影。

從那天起,他變成孤兒。

流年靜靜聽著鍾離的童年,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受,她忍不住伸手抱了抱他。她說,鍾離,如果你不想繼續,沒關係……

鍾離說,這些已是我的習慣,即使不說,它也一直在我心裏,這是我的曆史,我無法抹去。

流年問,那你後來怎麼生活。奶奶怎麼樣了。

鍾離說,小城已經沒有辦法生活下去,那一年我轉學到了現在的城市,父母生前為他買的保險可以供我念書到大學。在這座城市,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往,也沒有人關心我沉默的原因。奶奶和我一起來,她在醫院治療,在沒有刺激的時候情況得以控製。我住校,她常常來學校看我。但我並不想見她,一見到她,我身後的陰影就像是潰爛的蟻穴,滋生各種狼藉,鋪天蓋地湧進我的心口。

有一次鄰居送給奶奶幾個蘋果,她削去皮切成片,想送到學校來給我。那天下著大雨,奶奶一路步行到學校走了50分鍾,當時我們在上自習,我看到她站在窗口張望,原本我可以出去拿,但是我害怕我的同學看到我奶奶,害怕他們問起我的父母,害怕他們知道我的過去……我假裝沒有看見,低頭看書。這一節課好漫長,奶奶又足足在教室門口等了40分鍾,下課鈴一響,我衝出教室,把奶奶拉到一邊,對她說,你來幹嘛,我說過不用來學校看我。奶奶把蘋果遞給我說,哦哦,我隻是給你帶個蘋果,新鮮吃,我馬上走,你忙,你忙啊。

以後別來了,我回家吃。我對奶奶說。

奶奶的臉色明顯黯然,她點點頭,說著好。然後轉身蹣跚地離開。

那個佝僂的背影就這樣慢慢消失在雨中。那天我沒有去上後麵的課,崩潰地哭泣,我懲罰自己淋在雨裏,看著被保鮮袋包裹著已經發黃的果肉,我一片片塞進嘴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混蛋。我為了自己傷害了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奶奶,真的就再也沒有來過。

我一直欠她一句道歉,直到我初三的時候,她心肌梗塞,突然走了。我又一次在毫無準備地情況下看到親人離開,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始終沒有對她說過抱歉,始終沒有能夠看到我長大後報答她的那天。

至此,我真正孤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

鍾離對流年說出這一切。

流年的眼眶濕了。她從未靠近過這樣的生命。眼前的鍾離是在巨大的創傷下野蠻成長的孩子。

他帶著他的禁忌小心翼翼地學習,匆忙地長大,那些來不及回答的疑問都隨著時間都推移漸漸腐爛在心裏。他褪色的青春裏擁有靜默的外表,但內心裝滿了惶恐和不安,他不能回望過去,過去讓他覺得沉重不堪。在成人後的世界,他習慣別人的誤解,也從不解釋,他知道他與別人不同的原因。他知道他不得不背負著過去和傷痛前行。

所以他說,愛,穩定,踏實,這些美好的詞都是稍縱即逝的,婚姻不是永恒,愛情也不是,它們甚至可能是災難。這個世界唯一的不變就是變化。所以人類最終都是孤獨的。

他說,流年,你的生命中沒有這些,所以你不會懂。人和人不能靠的太近,靠近了會有傷害。

他給了她對生命的另一種感知和理解。但很難說這不是人生的真相。

【你曾經對我說,會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可永遠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