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對話不了了之,他沒有再說話,我撿過一本書便也翻了起來,暖爐裏升起嫋嫋細煙,偶爾有炭火燒斷發出的細微聲響,馬車上一時安靜,馬車外的風卻越刮越大,行至許平時風裏夾雜著雪呼嘯而下,馬車竟寸步難行,禁軍統領秦恭前來請示駐紮許平,禦駕先移至許平縣衙,顏郤準其所請,甫掀了車簾外頭的風雪便直直卷入車裏,我打了個冷戰,不由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他牽過我的手,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了我身上,我欲推脫,他卻皺了皺眉,看著車外的風雪,“事物無罪。”
我見他堅持,便依禮謝過才任由他為我係上絲帶。他比我高了近一頭,身量又大,因而這副大氅並不合身,從頭到腳將我過得十分嚴實,衣服上還有他殘留的體溫,暖意頓時沁入心脾,荀攸從不用熏香,身上清清爽爽,沒有什麼特殊的氣味,而顏郤身上卻配了香袋,聽宮人說仿佛是些清心寧神的藥材,故而連帶這衣衫上也盡是藥香,倒也不十分討厭。我隨他下車,風雪果然肆虐,許平三麵環山,山頭上早已積滿厚雪,可雪卻絲毫停止的意思也無,鋪天蓋地,摧枯拉朽,氣吞山河。
不由暗暗驚歎,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天意之壯闊,遠非人力可及,“世間有大美,此可為一。”
他笑了笑,道,“息國河山千裏,此不過冰山一角,待得時局穩妥下來,孤自會帶你一一看去。”
我俯身一拜,“妾身謝過王上美意,隻是為一己之身耽誤王上朝中大事,妾身受之有愧。”我笑吟吟朝他道,舉止言辭分明是個知書達理明曉利害的賢德王後,他仍淡淡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王後賢德。”一行人進了縣衙坐定,就此無話。
許平縣令季閔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想到他這一生能有機會得見天顏,故而得了消息匆匆趕來時連話也說不利索,隻結結巴巴安排了住所,布置了守軍,回稟顏郤時竟連頭也不敢抬,“許平縣衙鄙陋,委屈王上王後暫住了。”
顏郤卻不以為意,執了杯茶自顧喝著,我笑道,“出行在外,又是非常時候,自然不必拘著禮。”
屋外的風已有漸小之勢,隻是這雪還紛紛揚揚下著,眼看那官道一寸寸積厚再無法通行,心裏不由也暗自焦急,顏郤似乎並未聽見方才的對話,看著屋外的雪若有所思。
那季閔小心侍奉在側,添水加茶倒也殷勤,顏郤忽而起身,季閔嚇了一跳,險些跌落手裏的茶壺。
“孤記得這樣大的雪還是在先王歲和元年時,那一年孤才十五歲,剛剛封為世子。”
他的語氣像是在歎息,可最後卻是越發輕微,戛然而止。我道,“瑞雪兆豐年,歲和元年風調雨順,歲末大收,如今又逢大雪,乃是王上福祉深厚,天賜祥瑞。”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眉宇間多了幾分黯然,“那一年,母親也走了。”我一愣,自知失言,忙俯身下拜請罪,隻是我分明記得息王後早逝,而歲和元年也隻是五年前而已。不由暗自生疑,他喚我起身,打發走了季閔和屋內眾人,目光輕輕落在了那紛揚的皚皚白雪之上。
“我的母親不是先王後,她隻是一個婢女,父王要立我為世子,自然不能提及她的存在,”他有些神傷,麵容哀戚,“她隱忍十數年不與我相認,卻在最後彌留之際托人輾轉送了個平金手爐來,上頭的爐套是她帶病親手繡上去的,她說寒冷時,便是她想我了。”
我無法安慰他,因為我於母後的記憶已然模糊,七歲前的事情像是一場夢,唯一記得的就是母後那淡淡的笑意,“這場雪這樣大,看來她很是想你。”我微微一笑,原來,他也會很脆弱。
四天後雪終於停了,秦統領帶了幾千兵士前去掃雪開路,顏郤帶著我於不遠處佇立,特意未曾驚動侍衛,說是要來賞雪,那浩瀚的白色蒼茫,心裏竟是止不住的激動,遠遠聽得銅鈴叮叮當當,聲音漸行漸近,竟是個白袍黑衣的方士打扮的人。
“沐雪而路,看時成穀。”他反複吟著這兩句,一步一招搖,幡旗飄動,不過是個算命先生。顏郤本欲牽著我離開,那術士卻追了上來,擋住去路。
“這位公子留步。”他生的瘦削,這樣的大冷天裏竟然隻著單衣,不由更顯蕭索。顏郤淡淡看了他一眼,拉著我舉步便走,“我不信鬼神之道。”
“公子想必也聽聞王上新娶之事新王後身份尊貴,自然也給息國帶來祥瑞,如同此雪,便兆來年豐年。”他有意無意看向我,手撚胡須。顏郤笑笑,“借先生吉言。”
“然過猶不及啊……”他轉身離開,雪地上留下淺淺一行腳印,我有些失神,過猶不及,這是什麼意思……
“方士之言不可信。”他拍了拍我的手,我猛然醒悟,隻是慘然一笑,“王上說的是。”
他臉上顯現出厭煩,鬆開了我的手,我緊跟幾步,追了上去,在他身後一尺左右,不遠不近,恰到好處。至少我認為這樣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