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於焰絲毫不領情,反而放聲大笑起來,他雙掌用力一拍,而後合攏,那張被動過手腳的金弓在他手裏應聲斷裂:“投降?你當真是被磨了血性了,我就是死在這裏,也絕不與殷景吾之流同流合汙!”
他自知今日難逃出生天,於是拚力用刻毒的詞句攪亂黎灼的心神,而鄧韶音在一旁極是乖覺,瞧見這兩人對峙時有利可圖,便暗中收攏布下凝立不動。於焰瞧見他的動作,自然更加篤定他和黎灼已經事先通過氣才沒有互相攻擊,一時間,空蕩蕩的城下,就聽見於焰厲聲的唾棄斥罵,無非是說黎灼忘恩負義、狼心狗肺,居然背棄樓主和殷景吾等攪在一起雲雲。
黎灼終於忍無可忍,暴喝著截斷他的話,他原本所長不在習武,這時吼出的聲音中氣也不如於焰足,可是那其中的冷銳怨毒卻叫人不寒而栗:“我可沒和殷景吾攪在一起!我就是要反對何昱,我要讓他死!”
他竭盡全力地嘶吼,像是暮色裏啼血的昏鴉:“你站在何昱這邊,我就讓你死!”
於焰怔了一下,咒罵在一瞬間停止了,他眯起眼,難以置信:“你怎麼會對樓主有這麼深的恨意?七年來賓主盡歡,樓主哪裏虧待你了?”
“賓主盡歡?”黎灼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像是要把這些字咀嚼後咬碎了吞下肚,“嗬,賓主盡歡?”
“假的,都是假的!”他顫抖得像深秋中的一團流火,心知這句話一說,仇恨的輪轉開啟就再也不能挽回。他驀地撕扯開前襟,露出胸前的兩個鮮紅手印,“看見了嗎?這就是見證,這七年來全都是假的!”
黎灼閉上了眼,那兩個手印最早在涉山被林青釋發現,那時他想盡法子去掩飾,瞞過了朱倚湄,可是隻有他自己清楚,這兩個手印已經有了七年,每時每刻都隱隱作痛——那是他傾盡此生也無法抹去的烙印。
黎灼壓低了聲音,喃喃:“多年前奪朱之戰裏,芸州黎氏遭到了滅族之禍,我從祖宅裏踉蹌奔逃出來,那時候祖宅周圍是一大片種植著各式毒草木的霧露林,夜晚時,我兜兜轉轉便迷了路。”
那一個深夜,父母皆喪身於黑衣蒙麵人的刀劍下,那些殺手的火把將黑夜燙了個洞,也灼穿了他的餘生。父母拚死將黎氏煉蠱的那一本宗典塞在他懷裏,狠命地讓他往外奔。華美的衣袍在奔出門檻時將他一絆,父親手起刀落,將他削得衣衫零落。
“可是那個時候,我隻有十一歲,能跑到哪裏去呢?”黎灼垂下眼簾。他現在已經十九歲了,正是青蔥鮮嫩的少年時,可是整個人卻像是被凍住了,一直沉陷在對往日噩夢的回憶中,“那時候我迷了路,很快就被追兵找到,第一個發現我的是個白衣人。”
黎灼寥寥數語揭過了數年時光:“我知道他是敵對勢力的人,可是他放了我,把我推出了那片霧露林,後來我就誤打誤撞地加入了凝碧樓。”
“在何昱和晚晴有意無意地誤導下,我一直以為當初動手的是靖晏軍,救我的是凝碧樓人。”黎灼側過身橫了鄧韶音一眼,靖晏少將下意識地把手按上了有思刀,但黎灼隨機把眼神收了回去,“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那些人是凝碧樓裏的人偽裝成的,而放走我的那個也是受何昱的指使,可不是什麼良知未泯,那都是算計好的,讓我走投無路隻能去投靠他。”
在涉山腳下的酒館裏,他在鄧韶音身上下了蠱,迫使對方吐露真相,在得知靖晏軍當年根本沒有涉足黎宅方圓百裏後,黎灼一霎間全都明白了,隻覺得心如死灰。
黎灼咬著牙:“殺我滿門,還要遺孤為他煉蠱製毒——何昱難道是豺狼嗎?不,即使是豺狼也比不上他狠毒,他會遭到報應的!”他驀地手指撚動起來,驅動了早就在軍糧裏埋好的蠱蟲,幾乎是一瞬間,於焰已經委頓著顛仆在地,苦吟著慘無人色。
鄧韶音走過來,有思刀脫手而出,激射在於焰心口,結果了他的性命。他神色複雜地轉身看向黎灼:“也許我們可以短暫地算同盟?”
黎灼點頭,專心致誌地對付著剩餘的人,有蟲蛇從他衣袂下擺慢慢爬出,而中了蠱毒的軍士向後跌倒,宛若一排齊整的木架。直到壓力減輕,他手指上的動作才緩下來,抬頭想和鄧韶音說一句話。
然而,字詞還未來得及脫口就被困在了唇間,同一時間,鄧韶音目眥欲裂地一同抬頭仰望天穹,湛碧色的長空裏有光柱拔地而起,環繞著休與白塔的尖頂,旋轉欲飛。光柱的正中深邃莫測,宛如裝滿了另一片星河。
——這是,天眼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