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歌內容方麵,“半山體”也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是在意象選擇上,“半山體”以自然風物為多,詩歌充滿畫意,與山水田園詩人、晚唐體詩人有相似之處。不過,與晚唐體詩人不太相同的是,王安石筆下的自然意象一般都有著鮮豔的顏色(這一點導致人們認為王安石與李商隱等人的詩歌有淵源)、可人的姿態、勃發的生機。比如《午枕》一詩: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供宛轉愁。
花香鳥語、日上鉤簾,一派閑適氣氛,沒有一絲“愁緒”;若是晚唐體詩人,便當是落紅、殘照、愁眉了。其次,作者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半山體”中幾乎總有一個自我存在,這也是區別於其他詩人的地方。《鍾山即事》中的“茅簷相對坐終日”、《定林所居》中的“溪鳥山花共我閑”等明顯有“我”的詩句自不必說,即便《江上》、《獨臥》等詩歌也可找出一個隱約的自我。《江上》一詩說:“江北秋陰一半開,晚雲含雨卻低徊。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忽見”二字,將自己暴露於讀者的視野。《獨臥》說:“茅簷午影轉悠悠,門閉青苔水亂流。百囀黃鸝看不見,海棠無數出牆頭。”黃鸝百囀卻是“看不見”,便又將自己擺到讀者的跟前。
讀“半山體”,很容易感覺到詩人那種雍容平和、恬淡虛靜的精神狀態。雖然因了王安石的一封家信的出現邱鋒《新發現的一封王安石的家信》(《光明日報》1976年8月8日),原文如下:“保兒來,備道祠堂成,甚喜,所謂宗祀有人矣。但予老病篤,皮肉皆消。為國憂者,新變法更盡矣。然此法與先帝議之二年乃行。天若祚宋,終不可泯,必有能變之者。慎勿與外人道也!金秋會麵良難,寫容以布,不悉。” ,有人便認為王安石“並沒有做到所謂‘曠達’”、“也沒有做到所謂‘風流’”張白山《王安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8頁,但詩歌中的王安石是安詳的,“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曆代詩話》,第406頁。,“始盡深婉不迫之趣”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曆代詩話》,第419頁。他安心地在山水田園中尋找精神家園,沒有牢騷,沒有恩怨,沒有苦痛,有的隻是一個仁者、智者在閱盡人間悲歡離合、成敗榮辱之後的自適。詩中的王安石,是一個真正的隱士。
蘇軾說:“荊公暮年,詩始有合處,五字最勝,二韻小詩次之,七言詩終有晚唐氣味。”蘇軾《書荊公暮年詩》,《蘇軾文集》卷六四,第2554頁。所謂“晚唐氣味”,便是指半山體與晚唐詩歌的相似之處:在內容上,二者同樣喜歡選擇自然意象;在技法上,二者同樣喜歡煉字煉句,講究對偶;在風格上,同樣表現出精工清雅的特點。正因半山體與晚唐詩類似,楊萬裏想要擺脫江西詩風時,才會提出將晚唐詩與半山詩同參:“船中活計隻詩編,讀了唐詩讀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絕句當早餐。”楊萬裏《讀詩》,《誠齋集》卷三十一,四庫本。理由是:“五七字絕句最少而難工,雖作者亦難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於此。”楊萬裏《誠齋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141頁。
半山體頗負盛名,黃庭堅評價道:“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諷味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引《冷齋夜話》,第234頁。《優古堂詩話》說:“徐師川自謂荊公暮年,金陵絕句之妙傳天下。”吳幵《優古堂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266頁。曾季狸說:“絕句之妙,唐則杜牧之,本朝則王荊公,此二人而已。”曾季狸《艇齋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299頁。半山體以其秀麗精妙的辭藻,清高幽遠的意境獨立於詩壇,為王安石贏得了崇高的聲譽,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