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蘇軾、黃庭堅是宋代詩風轉變的關鍵。宋人陳善說:“歐陽公詩,猶有國初唐人風氣。公能變國朝文格,而不能變詩格。及荊公、蘇、黃輩出,然後詩格遂極於高古。”陳善《捫虱新話》下集,卷三。
蘇軾兄弟都不滿意晚唐詩。蘇轍認為“唐人工於為詩,而陋於聞道”蘇轍《詩病五事》,《欒城三集》卷八,《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1129頁。,所以鄙薄唐詩。蘇軾則在《祭柳子玉文》中說:
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嘹然一鳴,眾作卑陋。蘇軾《祭柳子玉文》,《蘇軾文集》卷六十二,第1938-1939頁。
元、白、郊、島是中晚唐詩歌的代表,否定他們,實際上就是否定整個中晚唐詩歌。蘇軾為何瞧不起郊島詩派呢?首先是認為他們的詩歌境界太狹窄,筆勢不寬:“公子豈我徒,衣缽傳一簟。定非郊與島,筆勢江河寬。”蘇軾《次韻毛滂法曹感雨》,《東坡全集》卷十八,四庫本。又在《讀孟郊詩二首》中說:“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竟日持空螯。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認為孟郊詩歌與僧人詩歌的“清苦”相似,而在豪放雄健方麵則極為欠缺。蘇軾的人生觀曠達通脫,性格豪放俊發,詩學理想也剛健向上,他認為“詩須有為而作”蘇軾《題柳子厚詩二首》,《蘇軾文集》卷六十七,第2109頁。,詩人應當“不以厄窮衰老改其度”蘇軾《王定國詩集敘》,《蘇軾文集》卷十,第318頁。,所以他看不起孟郊詩,也看不起晚唐詩。因為孟郊、賈島及晚唐諸人詩多吟唱個人得失,氣格衰微,蘇軾便譏之為“寒蟲號”。蘇軾一再批評晚唐詩“寒儉”,如:“司空圖表聖自論其詩,以為得味於味外。‘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此句最善。又雲:‘棋聲花院靜,幡影石壇高’,吾嚐遊五老峰,入白鶴院,鬆陰滿庭,不見一人,惟聞棋聲,然後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儉有僧態。若杜子美雲:‘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則才力富健,去表聖之流遠矣。”蘇軾《書司空圖詩》,《蘇軾文集》卷六十七,第2119頁。他並不否認這類詩歌的寫景狀物之“工”,但不能忍受其“寒儉有僧態”。他之所以稱讚道通“雄豪而妙苦而腴,隻有琴聰與蜜殊。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蘇軾《贈詩僧道通》,《東坡全集》卷二十五,四庫本。,也是因為道通詩沒有“僧態”,沒有“蔬筍氣”。他對於晚唐詩歌的“村俗”也頗為不屑:“唐末五代,文章衰盡,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大率相似。”蘇軾《書諸集偽謬》,《蘇軾文集》卷六十七,第2098頁。又說鄭穀之詩是“村學中詩”,“鄭穀詩雲:‘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此村學中詩也”蘇軾《書鄭穀詩》,《蘇軾文集》卷六十七,第2119頁。幾乎將晚唐詩全部否定。大概蘇軾自己也覺得對晚唐詩批評太過,因此他在《題孟郊詩》中說:“孟東野作《聞角》詩雲:‘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覺此詩之妙。”又說司空圖“崎嶇兵亂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後》,《蘇軾文集》卷六十七,第2124頁。,算是對自己極力貶抑晚唐詩的稍稍修正。
黃庭堅也對晚唐詩不甚滿意,他說:
學老杜詩,所謂刻鶻不成反類鶩也。學晚唐諸人詩,所謂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作法於貪,弊將若何?要須讀得通貫,因人講之。百許年來,詩非無好處,但不用學,亦如書字要須以鍾、王為師耳。黃庭堅《與趙伯充帖》,《山穀老人刀筆》卷四,元刻本。
文中對晚唐詩提出了批評,認為晚唐詩不必學。但這種不滿是有限度的,黃庭堅是在討論詩歌師法問題,也就是取法乎上與取法乎中、下的問題,學習的榜樣自然是定得高一些為妙。從“百許年來,詩非無好處”一句可知,他並未將杜甫與晚唐對立起來,也未完全抹殺晚唐詩;相反,他是將二者置於同一係統之內,認為二者是係統內的兩個相鄰等級。這一點從他的《論作詩文》也可看出:“吟詩不必務多,但意盡可也。古人或四句、兩句便成一首。今人作詩,徒用三十、五十韻。仔細觀之,皆虛語矣。要須意律諒田夫、女子皆得以知之,蓋詩之言近而旨遠者乃得詩之妙。唐人吟詩,絕句雲如二十個君子,不可著一個小人也。唐詩僧吟《草》詩雲:‘時平生戰壘,農情入春田’,如此語少。時常記百十聯,思其的切如此。作詩句要須詳略,用事精切,更無虛字也。”黃庭堅《山穀別集》卷六。其中“要須意律諒田夫、女子皆得以知之”的唐詩顯然也包括晚唐詩,而所謂“如二十個君子,不可著一個小人”,是在說煉字、煉句,這正是晚唐詩的特長。又所舉《草》詩二聯,也與晚唐詩風格一致。據《西清詩話》載:“黃魯直自黔南歸,詩變前體,且雲:‘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蔡絛《西清詩話》卷中,文學古籍刊行社,1956年。其中,“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一語令人深思。
與蘇軾、黃庭堅相比,沈括、蔡居厚等人對晚唐詩的態度要偏激得多。沈括對晚唐詩的批判從創作主體和讀者接受兩個角度進行,深通科技知識的他很策略地指出晚唐詩人的硬傷,“破壞”晚唐詩人的形象:“晚唐人士,專以小詩著名,而讀者滅裂。如白樂天《題座隅詩雲》:‘俱化為餓殍’,作‘孚’字押韻。杜牧《杜秋娘》雲:‘厭飫不能飴’,飴乃餳也,若作飲食,當音‘飼’。又陸龜蒙作《藥名詩》雲:‘鳥啄蠹根回’,乃是‘鳥喙’,非‘鳥啄’也。又‘斷續玉琴哀’,藥名隻有‘續斷’,無‘斷續’。此類極多。如杜牧《阿房宮賦》誤用‘龍見而雩’事,宇文時,解斯椿已有此謬,蓋牧未嚐讀《周》、《隋書》也。”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3頁。又從接受的角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