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律詩雖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盡一生之業為之,至於字字皆煉。得之甚難,但患觀者滅裂,則不見其工,故不唯為之難,知音亦鮮。設有苦心得之者,未必為人所知。若字字皆是無暇可指,意亦掞麗;但細論無功,景意縱全,一讀便盡,更無可諷味。此類最易為人激賞,乃詩之《折楊》、《黃華》也。譬若三館楷書作字,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病最為難醫也。同上,第82頁。
晚唐詩人一生都在為煉字句努力,而沈括卻認為這樣的結果是“讀者滅裂”,讓人難以體會其中妙處。並且說這些字句隻是表麵看來不錯,但經不住“細論”,一推敲便“景意”全無了,退一步說,“景意縱全”也沒什麼可回味,所以晚唐詩的“佳處”,是“到死無一筆”,被他全盤否定了。
蔡居厚(1109年前後在世)認為晚唐詩問題頗多。首先是作者才力低下、資質不好。“文章變態固無窮盡,然高下工拙亦各係其人才。子美以‘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自分明’為吳體;以‘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為俳諧體;以‘江上誰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為新句,雖若為戲,然不害其格力。李義山‘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雛鸞’,謂之當句有對,固已少貶矣。而唐末有章碣者,乃以八句詩平側各有一韻,如‘東南路盡吳江畔,正是窮愁暮雨天。鷗鷺不嫌斜雨岸,波濤欺得送風船。偶逢島寺停帆看,深羨魚翁下釣眠。今古若論英達算,鴟夷高興固無邊’,自號變體,此尤可怪者也。”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宋詩話輯佚》,第387頁。其次是好“妄立格法”。“唐末五代,流俗以詩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取前人詩句為例,議論鋒出,甚有‘獅子跳擲’、‘毒龍顧尾’等勢,攬之每使人拊掌不已。大抵皆宗賈島輩,謂之‘賈島格’。而於李、杜特不少假借。李白‘女媧弄黃土,摶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蒙蒙若塵埃’,目為‘調笑格’,以為談笑之資。杜子美:‘冉冉穀中寺,娟娟林外峰。欄杆更上處,結締坐來重’,目為病格,以為言語突兀,聲勢寒澀。此豈韓退之所謂‘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者邪?”同上,第411頁。又說:“詩家有假對,本非用意,蓋造語適到,因以用之。若杜子美‘本無丹灶術,那免白頭翁’,韓退之‘眼穿長訝雙魚斷,耳熟何辭數爵頻’,借‘丹’對‘白’、借‘爵’對‘魚’,皆偶然相值。立意下句,初不在此。而晚唐諸人,遂立以為格。賈島‘卷簾黃葉落,開戶子規啼’、崔峒‘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為例,以為假對勝的對,謂之高手,所謂癡人麵前不得說夢也。”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宋詩話輯佚》,第400頁。再就是氣韻、格力不高。“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者,惟韋蘇州、白樂天,嚐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大和後,風格頓衰,不特不知淵明而已。”同上,第381頁。 “晚唐詩句尚切對,然氣韻甚卑。鄭棨《山居》‘童子病歸去,鹿麑寒入來’,自謂銖兩輕重不差。又人作《梅花》雲‘強半瘦因前夜雪,數枝愁向曉天來’,對屬隨偏,亦有佳處。”蔡居厚《詩史》,《宋詩話輯佚》,第448頁。還有一個缺點是不幹教化。“如崔櫓《山鶴詩》雲‘一林寒雨吹巢冷,半朵山花煙嘴香’,張林《池上》雲‘菱葉乍翻人采後,芰荷初沒舸行時’,《蓮花》雲‘何人解把無塵袖,盛取清香盡日憐’,皆浮豔無足尚,而昔人愛重,稱為佳作。”同上,第442頁。 “許渾詩格清麗,然不幹教化,又有李遠以賦名,傷於綺靡不涉道,故當時號渾詩遠賦。雖然,詩要於教化,若似聶夷中輩,又太拙之矣。”同上,第443頁。
總而言之,隻要一沾上“晚唐”二字,詩便不可讀了:“荊公晚多喜取前人詩句為集句詩,世皆言此體自公始。予家有至和中成都人胡歸仁詩,已有此作,號‘安定八體’……但所取多唐末五代人詩,無複佳句耳。”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宋詩話輯佚》,第408頁。
但對唐代的詩僧,蔡寬夫倒是網開一麵:“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有比物以意而不言物,謂之象外句。如無可上人詩曰‘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聲’,是落葉比雨聲也。又曰‘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是微陽比遠燒也。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耳。此惟荊公、山穀、東坡知之。”蔡居厚《詩史》,《宋詩話輯佚》,第463頁。我們記得黃庭堅似乎也誇讚過唐僧詩,而蔡寬夫也說“此惟荊公、山穀、東坡知之”,似乎唐詩僧的作品,是因了荊公、山穀、東坡等人的關係,才得到他的表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