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駒也曾學習晚唐,《艇齋詩話》載:“韓子蒼少以詩見蘇黃門,黃門贈詩雲:‘我讀君詩默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人問黃門:‘何以比儲光羲?’黃門雲:‘見其行針布線似之。’”曾季狸《艇齋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321頁。《艇齋詩話》又說:“人問韓子蒼詩法,蒼舉唐人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予嚐用子蒼之言,遍觀古人作詩規模,全在此矣。如唐人詩‘妾有羅衣裳,秦王在時作。為舞春風多,秋來不堪著’,又如‘曲江院裏題名處,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風光君不見,杏花零落寺門前’,又如荊公詩‘淮口西風急,君行定幾時。故應今夜月,未便照相思’,皆此機杼也,學詩者不可不知。”同上,第294頁。 可知韓駒是師法唐人的,尤其是喜好民歌一類。吳曾的《能改齋漫錄》說韓駒的詩有從韓偓、陸龜蒙、皮日休而出者:“韓子蒼《謝人惠茶》雲:‘白發前朝舊史官,風爐煮茗暮江寒。蒼龍不複從天下,拭淚看君小鳳團。’自注雲:‘史官月賜龍圖’,意雖本致光而語工。”吳曾《沿襲》,《能改齋漫錄》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20頁。 “韓子蒼作絕句:‘天寒候雁作行遠,沙晚浴鳧相對眠。鬆醪朝醉複暮醉,江月上弦仍下弦。’陸龜蒙《別墅懷歸》雲:‘題詩朝憶複暮憶,見月上弦還下弦。’韓所出也。”同上。 “皮日休《謝人送酒》詩:‘門巷蕭條空紫岩,先生應渴解酲杯。醉中不得親相問,故遣青州從事來。’韓子蒼《謝信州連鵬舉送酒》詩雲:‘上饒籍甚文章伯,曾共紫薇花下杯。鈴閣晝閑思老病,故教從事送春來。’韻意皆同,當有辨其優劣者。”吳曾《記詩》,《能改齋漫錄》卷十一,第305頁。
除張耒、徐俯、韓駒這幾個蘇、黃內部的詩人學晚唐詩外,北宋中後期尚晚唐詩者尚夥。文同《問景遜借梅聖俞詩卷》便說景遜:“實亦郊島徒。”文同《丹淵集》卷二十五,四庫本。蘇軾也說邵茂誠“詩尤可愛,咀嚼有味,雜以江左唐人之風”蘇軾《邵茂誠詩集敘》,《蘇軾文集》卷十,第320頁。,所謂“江左唐人之風”,就是晚唐詩風。此外,強至(1022-1076)詩也頗近晚唐。王得臣也說他的“裏人”史思遠“從令狐先生學詩,有唐人風格”王得臣《麈史》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8頁。張邦基(1131年前後在世)更是記載了許多“近人”接近晚唐體的佳句:“七言絕句,唐人之作,往往皆妙。頃時王荊公多喜為之,極為清婉,無以加焉。近人亦多佳句,其可喜者不可概舉。予每愛俞紫芝秀老,《歲杪山中》雲:‘石亂雲深客到稀,鶴和殘雪在高枝。小軒日午貪濃睡,門外春風過不知。’舒亶信道《村居》雲:‘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崔鶠德符《秋日即事》雲:‘秋草門前已沒靴,更無人過野人家。離離疏竹時聞雨,淡淡輕煙不隔花。’又《黃州道中》雲:‘莫愁微雨落輕雲,十裏長亭未墊巾。流水小橋山下路,馬頭無處不逢春。’劉次莊中叟《桃花》雲:‘桃花雨過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銜在畫梁西。’僧如壁德操《偶成》雲:‘鬆下柴門晝不開,隻有蝴蝶雙飛來。蜜蜂兩脾大如繭,應是山前花又開。’吳可思道《病酒》雲:‘無聊病酒對殘春,簾幕重重更掩門。惡雨斜風花落盡,小樓人下欲黃昏。’又《春霽》雲:‘南國春光一半歸,杏花零落淡胭脂。新晴院宇寒猶在,曉絮吹風不肯飛。’趙士掞才孺《登天清閣》雲:‘夕陽低盡已西紅,百尺樓高萬裏風。白發年年何處得,隻應多在倚欄中。’李慰去言《春晚》雲:‘花瘦煙羸可奈何,不關渠事鳥聲和。無人掃地驚魂在,吩咐輕紅上碧紗。’趙箎之子雍《春日》雲:‘拂床倚枕晝初長,好夢驚回燕語忙。深竹有花人不見,直應風轉得幽香。’曾紆公袞《江樾軒書事》雲:‘臥聽灘聲流,冷風淒雨似深秋。江邊石上烏桕樹,一夜水漲到梢頭。’胡直孺少汲《春日》雲:‘風雲吹絮柳飛花,睡起鉤簾日半斜。四海隨人雙燕子,相逢處處作生涯。’曾繹仲成《還家途中》雲:‘疏林殘嶺起昏鴉,臘盡行人喜近家。江北江南春信早,傍籬穿竹見梅花。’劉無極希顏《漾花池》雲:‘一池春水綠如苔,水上新紅取次開。閑倚東風看魚樂,動搖花片卻驚猜。’王銍性之《山村》雲:‘家依溪口破殘村,身伴渡頭零落雲。更向深山拾黃葉,姓名罕有世人聞。’陳與義去非《秋夜》雲:‘滿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漢明。莫遣西風吹葉落,隻愁無處著秋聲。’如此之類甚多,不愧前人。”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六,筆記小說大觀本。從這些“近人之詩”可以看出,晚唐詩並不缺喜好者。雖然人們沒有像宋初人那樣完全模仿晚唐詩風,但偶一為之,或是有限度地汲取其中的元素,在北宋中後期的詩人中還是很普遍的。
南宋以後,人們開始為學習晚唐詩歌尋找理論支持。很多人在蘇軾、黃庭堅詩歌中尋找晚唐詩的因子。比如曾季狸就找出了許多蘇軾、黃庭堅學中晚唐人的地方:“東坡‘江上秋風無限浪,枕中春夢不多時’,蓋用白樂天詩。白樂天雲:‘秋風江上浪無限,夜語舟中酒一樽。’”曾季狸《艇齋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306頁。 “東坡《梅花》詩雲:‘群腰芳草抱山斜’,即白樂天‘誰開湖寺西南徑,草綠群腰一道斜’是也。”同上,第309頁。 “東坡‘纖纖入麥黃花亂’,用司空圖‘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之句。”同上,第310頁。 “山穀‘百年中半夜分去,一歲無多春再來’,全用樂天兩句:‘百年夜分半,一歲春無多。’”曾季狸《艇齋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315頁。 “山穀‘平山行樂自不思,豈有竹西歌吹愁’,出杜牧之詩‘平生五色線,願補舜衣裳’。”同上,第317頁。 “山穀《清江引》雲:‘全家醉著蓬底眠,家在寒沙夜潮落’,‘醉著’二字出韓偓詩‘漁翁醉著無人喚,過午醒來雪滿船’。”同上,第316頁。這些“發現”消解了蘇、黃對中晚唐詩的嚴肅態度,蘇軾說“元輕白俗”,但自己卻學習白居易、司空圖;黃庭堅說不能學晚唐人,自己卻暗中化用晚唐詩。既然蘇、黃都學習晚唐,後生小子當然也可以。因此,人們開始重新審視晚唐詩,於是不久,南宋詩壇便掀起了為晚唐詩平反和學習晚唐詩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