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為晚唐詩人平反相呼應的是對於蘇、黃的懷疑和反駁。蔡絛(?-1126)就東坡所說的“蔬筍氣”問題展開了論述:“東坡言僧詩要無蔬筍氣,固詩人龜鑒。今時誤解,便作世網中語,殊不知本分家風,水邊林下氣象,蓋不可無。若盡洗去清拔之韻,使與俗同科,又何足尚?齊己雲‘春深遊寺客,花落閉門僧’,惠崇雲‘曉風飄磬遠,暮雪入廊深’之句,華實相副,顧非佳句耶?天聖間,閩僧可士有《送僧詩》雲‘一缽即生涯,隨緣度歲華。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家。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訪禪室,寧憚路歧賒’,亦非食肉者能到也。”蔡絛《西清詩話》卷中。他肯定了“蔬筍氣”合理的一麵,認為這是一種美學風格。曾季狸則談到了自己在擺脫蘇、黃等人影響後審美趣味的自我恢複,《艇齋詩話》:“予舊因東坡詩雲‘我憎孟郊詩’及‘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遂不喜孟郊詩。五十以後,因暇日試取細讀,見其精深高妙,誠未易窺,方信韓退之、李習之尊敬其詩,良有以也。東坡性痛快,故不喜郊之詞艱深。要之,孟郊、張籍,一等詩也。唐人詩有古樂府氣象者,惟此二人。但張籍詩簡古易讀,孟郊詩精深難窺耳。孟郊如《遊子吟》、《烈女操》、《薄命妾》、《古意》等篇,精確宛轉,人不可及也。”曾季狸《艇齋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324頁。此段話也見出蘇、黃辭世以後,其影響力在逐漸減弱,審美趣味向多元發展。張戒更是首將矛頭直指蘇、黃,顛覆了蘇軾、黃庭堅長期以來的崇高地位。《歲寒堂詩話》說:“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使後生隻知用事押韻之為詩,而不知詠物之為工,言誌之為本也,風雅自此掃地矣。”張戒《歲寒堂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452頁。吳沆記載的一段對話也頗具顛覆色彩:“環溪仲兄問:‘山穀詩亦有可法者乎’環溪曰:‘山穀除拗體似杜而外,以物為人一體最可法。於詩為新巧,於理亦未為大害。’仲兄雲:‘何謂以物為人?’環溪雲:‘山穀詩文中,無非以物為人者,此所以擅一時之名,而度越流輩也。然有可,有不可。如‘春至不窺園,黃鸝頗三請’,是用主人三請事。如《詠竹》雲‘翩翩佳公子,為政一窗碧’,是用正事可也。又如:‘殘暑已趨裝,好風方來歸。苦雨已解嚴,諸峰來獻狀’,謂殘暑趨裝、好風來歸、苦雨解嚴、諸峰獻狀,亦無不可。至如‘提壺要沽我,杜宇賦式微’,則近於鑿,不可矣。”吳沆《環溪詩話》卷中,《冷齋夜話·風月堂詩話·環溪詩話》,第133頁。其中“山穀詩亦有可法者乎”一問,充滿懷疑與不信任,而回答也很有意思:“於理亦未為大害”,言下之意是山穀詩害理;又答:“然有可,有不可”,可見對山穀是一種審視態度,這與早期許多詩人對山穀敬仰崇拜有很大不同。
既然連蘇軾、黃庭堅這樣的領袖人物都遭到質疑和否定,那些後生小輩們所受的批判就可想而知了。楊萬裏的老師王庭珪批評當時之江西派時說:“近時學詩者悉棄去唐五代以來詩人繩尺,謂之江西社,往往失故步者有之。魯直之詩,雖間出險絕句,而法度森嚴,卒造平淡,學者罕能到。傳法者必於心地法門有見,乃可參焉。”王庭珪《跋劉伯山詩》,《盧溪集》卷一,四庫本。同時人陳岩肖也對江西詩派現狀不滿:“然近時學其詩者,或未得其妙處,每有所作,必使聲韻拗捩,詞語艱澀,曰‘江西格’也,此何為哉!”陳岩肖《庚溪詩話》卷下,《曆代詩話續編》,第182頁。
與王庭珪一樣,陳岩肖對於“近時學其詩者”也是深為失望,認為這些人不知山穀妙處,隻見皮毛。李正民指出江西末流好大喜功:“近世之士,喜廣己而造,大凡賦詠則長篇短韻,欲與李杜爭衡矣。此所以不能立名於天下也。”李正民《與祝師龍書》,《太隱集》卷六,四庫本。想和李杜爭衡當然沒有什麼錯,關鍵是要增強自己的實力,“廣己而造”,沒有基礎,連立名都困難,何談與李杜競短長。胡仔於江西末流之淺薄亦有體會:“近時學詩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學少陵者也。故陳無己曰:‘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於少陵,故其詩近之。’今少陵之詩,後生少年不複過目,抑失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語學者為詩旨趣,亦獨宗少陵一人而已。餘為是說,蓋欲學詩者師少陵而友江西,則兩得之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九,第332頁。
對於江西詩派的指責尚多,茲不一一列舉。實際上,自呂本中、陳與義、曾幾之後始,江西派就走上了末路。正因為江西詩派已是窮途,才會有一批想有所成就的詩人“背叛”它,這批詩人被稱作“中興詩人”。
第四節 中興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