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宋中後期對晚唐詩的批評及相關創作(3)(2 / 3)

是什麼原因讓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學晚唐詩呢?上文提到的張鎡的這首古體似乎給我們提供了些線索,此詩題為《次韻曾侍郎》,原來是寫給曾幾的。曾幾以江西派繼承者自居:“老杜詩家初祖,涪翁句法曹溪。尚論淵源師友,他日派到江西。”曾幾《李商叟秀才求齋名於王元渤以養源名之求詩》,《茶山集》卷七,四庫本。張鎡麵對這樣一個德高望重的江西前輩,自然不敢說什麼,自然要說江西派的好話,而晚唐詩風正以江西詩反動者的麵目出現在詩壇,張鎡自然要將晚唐詩風罵上一通,以表明自己的立場。至於自己私下裏是否也曾沾染晚唐,也就顧不上這麼多了。與張鎡情況類似的並非個別,中興詩人大多和前輩江西詩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比如曾幾,光弟子便有陸遊、肖德藻、趙蕃等人,受他影響的詩人就更多了。做弟子的一般不好說江西詩壞話,那樣便有背叛師門的嫌疑。所以談到江西詩,大家都說好(後來永嘉四靈和江西詩派沒有什麼關係,於是便大張旗鼓對江西詩宣戰);提到晚唐體,大家都說壞,雖然自己也偷偷學了晚唐兩手。

中興詩人不承認自己學晚唐詩還和這時的觀念有關。雖然也有評論家們指出晚唐詩之妙,指出蘇、黃等人暗中學習晚唐詩,但晚唐詩尚未獲得評論界主流的肯定,學習晚唐依然被視為一種羞恥。替晚唐詩翻案的工作要等到楊萬裏來完成,而在楊萬裏於詩壇獲得足夠名聲和地位之前,晚唐體遭受的批評要遠遠多於得到的讚揚,這也是楊萬裏大聲疾呼“晚唐異味同誰賞,近日詩人輕晚唐”楊萬裏《讀笠澤叢書》,《誠齋集》卷二十七,四庫本。的原因。

由於楊萬裏的不懈努力,以及許多詩人進行著晚唐體創作的事實(創作中逐漸感受到晚唐詩妙處),人們對於晚唐詩的看法也在發生著變化。張鎡《楊秘監為餘言初不識譚德稱國正因陸務觀書方知為蜀中名士繼得秘監與國正唱和詩因次韻呈教》一詩談到了自己在楊萬裏的影響下詩風的變化:

亦猶雕琢用功深,自發胸中平淡意。更須絕處悟一回,方知迷夢喚醒來。今誰得此微妙法,誠齋四集新版開。

正是楊萬裏的“微妙法”將他從迷夢中喚醒,從而知道了作詩當如晚唐家那樣“亦猶雕琢用功深,自發胸中平淡意”。所以張鎡開始有意識地脫離江西,從他的一些訪僧尋道詩作及《戲仿韓致光體》等詩中我們尤其能夠感受到這一點。他也開始透露自己對中晚唐詩的真實感受,《讀樂天》詩說:“詩到香山老,方無斧鑿痕。目前能轉物,筆下盡逢源。學博才兼裕,心平氣自溫。隨人稱白俗,真是小兒言。”《次韻寄齋贈竹居》說:“振俗還風雅,乾坤覓句中。夔皋渠遇合,郊島我甘同。”《燕坐》說:“為君刻意五七字,甫知壯心一兩人。百計縱疏終辨此,直疑郊島是前身。”“元輕白俗、郊寒島瘦”蘇軾《祭柳子玉文》,《東坡全集》卷九十一,四庫本。原話雖出蘇軾,但也是江西詩派對晚唐詩的基本態度,因此張鎡的這些話表明了他與江西詩派決裂,轉而學習中晚唐詩的決心。而之所以能下這個決心,則是因為楊萬裏的影響。

如果說張鎡的轉變在中興詩人中代表著一種類型,那麼陸遊就是另一種類型的代表。陸遊是在了解、創作中逐漸接受晚唐詩的。陸遊對許渾似乎很有好感:“許用晦居於丹陽之丁卯橋,故其詩名《丁卯集》。在大中以後,亦可稱傑作。自是而後,唐之詩益衰矣。”陸遊《跋許用晦丁卯集》,《渭南文集》卷二十八,四庫本。其《讀許渾詩》說:“裴相功名冠四朝,許渾身世落漁樵。若論江山風月主,丁卯橋應勝午橋。”《小築》詩說“雖非隱士子午穀,寧愧詩人丁卯橋。……詩情酒興常相屬,堪笑傍人說寂寥。”由於他對許渾讚賞有加,再加上詩歌又有近晚唐者,方回便說:“學唐人丁卯橋詩,逼真而又過之者,王半山、陸放翁。”方回《滄浪會稽十詠序》,《桐江集》卷一,宛委別藏本。清人潘德輿也說:“前謂劍南閑居、遣興七律,時仿許丁卯之流,非冤之也。”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五,《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74頁。除許渾以外,陸遊還很喜歡趙嘏,認為他的詩“名一代”,並將之與韋應物並提:“唐人如韋蘇州五字,趙渭南唐律,終身所作多出此,故能名一代雲。”陸遊《跋趙渭南詩集》,《渭南文集》卷三十一,四庫本。而且由於官職相同,陸遊對趙嘏頗有親切感,他將自己與趙嘏的詩作作了比較:“老向人間久倦遊,君恩乞與渭川秋。虛名定作陳驚坐,好句真慚趙倚樓。”陸遊《恩封渭南伯唐詩人趙嘏為渭南尉當時謂之趙渭南後來將以予為陸渭南乎戲作長句》,《劍南詩稿》卷七十五,四庫本。當然,陸遊詩歌成就是遠勝趙嘏的,陸遊如是說,隻能說明他對趙詩的欣賞。陸遊對溫庭筠也很欣賞,《楊廷秀寄南海集》之二雲:“飛卿數闕嶠南曲,不許劉郎誇竹枝。四百年來無複繼,如今始有此翁詩。”陸遊還推崇楊萬裏,將楊萬裏比溫庭筠,並認為楊詩能上承溫的風格,說明在陸遊心中,溫詩有著相當的地位。陸遊對孟郊、賈島的感覺似乎也還不錯,《晨起》詩雲:“客來但與飲,談天有何好。亦莫雕肝肺,吟哦學郊島。”這裏的莫學郊島作詩是正話反說,因為陸遊對苦吟是非常喜歡的,他曾經作《二愛》詩,將孟郊與陶淵明作為他鍾愛的兩位詩人,可知其對孟郊與賈島決不輕視。陸遊對李商隱與方幹也情有獨鍾,《假中閉戶終日偶得絕句》說:“官身常欠讀書債,祿米不供沽酒資。剩喜今朝寂無事,焚香閑看玉溪詩。”官事暫無的閑適,讀玉溪詩的愉悅,躍然紙上。又《登北榭》(方幹有《千峰榭》詩)說:“香浮鼻觀煎茶熟,喜動眉間煉句成。莫笑衰翁淡生活,它年尤得配玄英。”他將自己比作方幹,不僅僅是生活方式,也包括詩歌,都樂於認同,這從“喜動眉間煉句成”一句便可看出。因此錢鍾書先生說:“放翁寫景敘事之工細圓勻者,與中晚唐人如香山、浪仙、飛卿、表聖、武功、玄英格調皆相似,又不特近丁卯而已。”錢鍾書《談藝錄》,第124頁。 隨著年齡的增大、成就的獲得,陸遊也越來越不掩飾他對晚唐詩的喜愛,晚年的他多次提到“唐詩”。如:“寄懷楚水吳山裏,得意唐詩晉帖間。”陸遊《出遊歸鞍上口占》,《劍南詩稿》卷六十七,四庫本。“吟詩唐近體,談慕晉高流。”陸遊《秋晚二首》之一,《劍南詩稿》卷四十一,四庫本。“掛牆多漢刻,插架半唐詩。”陸遊《老態二首》之一,《劍南詩稿》卷六十五,四庫本。“古紙硬黃臨晉帖,矮箋勻碧錄唐詩。”陸遊《初夏幽居四首》之三,《劍南詩稿》卷六十六,四庫本。陸遊將“唐詩”、“唐體”與“晉帖”相提,“晉帖”是書法的極至,可知“唐詩”(在當時的語境中,“唐詩”、“唐體”一般都是晚唐詩的簡稱)在陸遊心中的位置。因此方回不客氣地將陸遊“逐出”江西行列:“(放翁)詩在中唐晚唐之間,不主江西。”方回評曾幾《長治日述懷》,《瀛奎律髓彙評》卷十六,第6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