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裏在自己的第一個集子——《江湖集》自序中說:“予少作有詩千餘篇,至紹興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體也。今所存《江湖集》者,蓋學後山及半山及唐人者也。”楊萬裏《江湖集序》,《誠齋集》卷八十一。楊氏將江西體“少作”付之一炬的舉動在中興詩人中可稱極端,由此也見出他與江西派決裂之決心。不過,詩是燒了,學習江西體的痕跡還在,“參透江西社,無燈眼亦明”楊萬裏《和周仲容春日二律句》,《誠齋集》卷三,四庫本。、“向來淮海說三秦,腳踏蘇黃最絕塵”楊萬裏《和王元駒》,同上,卷五。這樣的詩句便是明證。當然,問題的關鍵是他要脫離江西派,這點還是很清楚的,為此楊萬裏經曆了“蓋學後山及半山及唐人”的過程。關於楊萬裏的選擇晚唐詩,錢鍾書先生解釋說:“我們知道,黃庭堅是極瞧不起晚唐詩的……所以一個學江西體的詩人先得反對晚唐詩;不過,假如他學膩了江西體而要另找門路,他就很容易按照鍾擺運動的規律,趨向於晚唐詩。”錢鍾書《宋詩選注》,第160頁。那麼是不是楊萬裏的鍾擺就真如錢先生所說的“很容易”就擺向了晚唐呢?答案是否定的,“後山與半山”的存在便是明證。楊萬裏在《送彭元忠縣丞北歸》一詩中說:“學詩初學陳後山,霜皮脫盡山骨寒。近來別具一隻眼,要踏唐人最上關。”可知他一開始並不是很明確地要學習晚唐詩,所以才會在試圖脫離江西詩的時候去“初學”後山。後山詩有一些唐詩(非江西)的因子,所以學來學去也便“霜皮脫盡”,擺脫了一些江西派習氣。但後山終歸是江西派人物,雖可以借此得到一些“骨力”,但終不能超脫。“霜皮”與“骨寒”是很有意思的對舉。一是“皮”,一是“骨”;一是外在的、表麵的,一是內在的、深層的。但兩者也有共性:“霜”和“寒”都是冷的,二者都指向同樣的物理性質。也就是說,學後山以求脫離江西其實是在係統內蕩來蕩去,是不可能成功的。在這種情況下,“近來別具一隻眼”便毫不奇怪了,這“近來”當是在經曆了學後山的失敗教訓之後。
至於半山的情況,又與後山有所不同。半山畢竟是江西係統外的人物,其“半山體”是連江西派創始人黃庭堅及文壇巨擘蘇軾都要說好的。而且或許正是因於蘇、黃的表揚,促使楊萬裏“發現”了半山體。這很有可能,因為從楊氏學後山來看,他的思維最初並未脫離“宋詩”局域,總想在“宋詩”中尋找學習典範。於是乎他又有了一個“初”次:“受業初參王半山,終須投在晚唐間。”楊萬裏《答徐子材談絕句》,《誠齋集》卷三十五,四庫本。而到了半山絕句這一層,離晚唐詩便不遠了。蘇軾說過:“荊公暮年,詩始有合處,五字最勝,二韻小詩次之,七言詩終有晚唐氣味。”蘇軾《書荊公暮年詩》,《蘇軾文集》,第2554頁。與其學“終有晚唐氣味”的半山,不如索性就學晚唐,這樣來得更踏實些。所以楊萬裏就說“半山便遣能參透,猶有唐人是一關”楊萬裏《讀唐人及半山詩》,《誠齋集》卷八,四庫本。不過,說歸說,楊氏是將晚唐詩與半山體同參的,其《讀詩》說:“船中活計隻詩編,讀了唐詩讀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絕句當早餐。”
因而,為擺脫江西詩風,楊氏走了一條“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後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七字絕,晚乃學絕句於唐人”楊萬裏《荊溪集序》,《誠齋集》,卷八十一,四庫本。的道路。至於為何楊萬裏要將目光停留在絕句這一體裁,錢鍾書先生的解釋倒是不無道理:“除掉李商隱、溫庭筠、皮日休、陸龜蒙等以外,晚唐詩人一般都少用古典,而絕句又是五七言詩裏最不宜‘繁縟’的體裁,就像溫、李、皮、陸等人的絕句也比他們的古體律體來得清空;在講究‘用事’的王安石的詩裏,絕句也比較明淨。楊萬裏顯然想把空靈輕快的晚唐絕句作為醫救填飽塞滿的江西體的藥。”錢鍾書《宋詩選注》,第160頁。
二、晚唐詩的理想化
楊萬裏確是把晚唐詩當作了療救江西詩病的藥,寫於淳熙三年(1176)的《黃禦史集序》說:“詩至唐而盛,至晚唐而工,蓋當時以此設科而取士,士皆爭竭其心思而為之,故其工後無及焉,時之所尚,而患其無才者,非也。詩非文比也,必詩人為之,如工玉者,必得玉工焉,使攻金之工代之,琢則窳矣。而或者挾其深博之學,雄雋之文於是,隱括其偉辭以為詩,五七其句讀而平上其音節,豈非詩哉。至於晚唐之詩,則囈而誹之曰:‘鍛煉之工,不如流出之自然也’,誰敢違之乎。”楊萬裏《黃禦史集序》,《誠齋集》卷八十。可知他早在嚴羽之前就認識到江西詩的做法是“以學為詩”、“以文為詩”,並且對這種作風相當不滿,因此譏諷他們是“攻金之工”在攻玉,結果隻能是“窳矣”。更重要的是,由於江西派人對晚唐詩“囈而誹之”的托詞是晚唐詩“鍛煉之工,不如流出之自然”,楊萬裏便一意要找出相反的例證,以證明這指責的偏頗,這反撥的思路直接影響了他對晚唐詩的接受。
楊萬裏先是在“工”字上做文章。他承認晚唐詩特色就是江西派指責的“工”:“然則謂唐人自李杜之後有不能詩之士者,是曹丕火浣之論也;謂詩至晚唐有不工之作者,是靈寶哀梨之論也。”楊萬裏《唐李推官披沙集序》,《誠齋集》卷八十二。那麼什麼是“工”呢?我們再來看這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