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宋中後期對晚唐詩的批評及相關創作(4)(2 / 3)

唐人未有不能詩者,能之矣;亦未有不工者,至李杜極矣。後有作者,蔑以加矣。而晚唐諸子,雖乏二子之雄渾,然“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猶有《國風》、《小雅》之遺音。……吾倩陳履常示予以其友周子益《訓蒙》之編,屬聯切而不束,詞氣肆而不蕩,婉而莊,麗而不浮,侵侵乎晚唐之味矣。楊萬裏《周子益訓蒙省題詩序》,《誠齋集》卷八十四。

可見所謂的“工”,其實就是“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就是“屬聯切而不束,詞氣肆而不蕩,婉而莊,麗而不浮”。由此我們明白了,他所理解的“工”,其實就是一種中和之美,它包括三個層麵:一是詩歌技巧層,要求對仗整齊貼切而不拘束;一是詩歌氣韻層,要求氣勢充沛而不狂放;一是詩歌審美層,要求婉麗且端莊。這樣,晚唐詩的“工”,與江西派譏諷晚唐詩的“鍛煉之工”便有了本質的不同。“鍛煉之工”偏重於形式技巧,多指煉字、煉句,往往是為了局部的對仗、細微的精巧而導致詩歌整體氣格受損;而楊萬裏標榜的“工”,則統貫了詩歌的各個層麵,是一種精巧典雅的整體美。這樣,“工”已不再是受人攻擊的弱點,而是一種成熟的典範。所以楊萬裏便可以說晚唐詩“猶有《國風》、《小雅》之遺音”,“《國風》此去無多子,關捩挑來隻等閑”楊萬裏《答徐子材談絕句》,《誠齋集》卷三十五。晚唐詩便也因此取得了合法的地位。

這樣,楊萬裏在藝術上賦予了晚唐詩至高無上的榮耀,但他還不滿足,還要讓晚唐詩承載社會評判功能。因為在當時主流的文學觀念中,詩文是應該負載政治功能的。既然《詩經》的作用是“興、觀、群、怨”,晚唐詩又是《詩經》的繼承者,它便有在邏輯上繼續其所有功能的義務。所以楊萬裏又說:

夫詩,何為者也?尚其詞而已矣。曰:“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曰:“去詞去意,則詩有在矣。”“然則詩果焉在?”曰:“嚐食乎飴與荼乎?人孰不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於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勝其甘,詩亦如是而已矣。”昔者暴公讚蘇公,而蘇公刺之。今求其詩,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也。乃曰:“二人從行,誰為此禍?”使暴公聞之,未嚐指我也,然非我其誰哉!外不敢怒,而其中愧死矣。《三百篇》之後,此味絕矣,惟晚唐諸子差近之。《寄邊衣》曰:“寄到玉關應萬裏,戍人猶在玉關西。”《吊戰場》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折楊柳》曰:“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三百篇》之遺味黯然猶存也。楊萬裏《頤庵詩集序》,《誠齋集》卷八十四。

在這裏楊氏遇到了一個問題:由於文與道的觀念,詩文與政治往往聯係緊密,幾乎各個時代的詩歌都會對當時政治有所反映和幹預(比如說中唐的新樂府詩,就具有相當的戰鬥性),那麼如何來突出晚唐詩的與眾不同呢?楊萬裏能夠做的,便是添加一些附加條件,以排除其他時代的類似作品。這條件是:“去詞去意,則詩有在矣”(當然,這說法也不新鮮,無非是“味外之旨”、“酸鹹之外”的翻版),要求詩歌能夠含蓄、溫和地對社會現象進行批評,而不采取極端的過激方法。此文中所列舉的三聯詩,都反映了當時戰爭、殺伐不斷所帶來的災難性後果,雖然不一定做到了“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但確實有讓人“外不敢怒,而其中愧死矣”的效果。然而這又帶出了一個問題:這一類對現實社會批評的詩作在晚唐詩中到底能占多大的比重?我們知道,晚唐詩人出於對政治的失望,將筆鋒進行了由外向內的轉變。詩歌或摹寫景物山水,或抒發個人的不幸和情緒,但是很少對社會進行批評,這一點晚唐詩表現得很明顯。故而楊萬裏在這段話中所說的“晚唐諸子”隻能是“諸子”中的一小部分,並不足以代表整體。也就是說,楊萬裏抱著“賦詩斷章,餘取所求”的態度,自己製造了一個晚唐,一個符合自己審美理想、一廂情願的晚唐。

三、晚唐詩對楊萬裏詩作的影響

不知是由於楊萬裏對晚唐詩的理解存在著偏差,還是因為晚唐詩本身就有著不可克服之局限,總之楊萬裏的學習晚唐詩走進了死胡同:

予之詩始學江西諸君子,既又學後山五字律,既又學半山七字絕,晚乃學絕句於唐人。學之愈力,作之愈寡。嚐與林謙之屢歎之,謙之雲:“擇之之精,得之之難,又欲作之之寡乎?”楊萬裏《荊溪集序》,《誠齋集》卷八十一。

從這段話我們知道了,問題也許出在了對創作範式的理解之上,林謙之的幾句話透露出這樣的信息:楊氏一直在求“精”。聯係到楊氏對晚唐詩的理解,我們可以推測,楊萬裏一定是力圖在晚唐詩的寫作範式下作出能夠上追《風》、《雅》,具有含而不露的諷喻功能的作品。而我們也知道,晚唐詩中蘊含這樣的因子實在是不多,因為這本就是楊萬裏的誤解或是理想化,所以當楊氏真正試圖按照自己理解的晚唐範式去追尋的時候,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學之愈力,作之愈寡”的困境。在這樣的情況下,楊萬裏又開始了苦苦思索與探尋,終於有一天,靈光乍現:“是日即作詩,忽若有悟,於是辭謝唐人及王、陳、江西諸君子皆不敢學,而後欣如也。”同上。他雖不明原因,卻清楚地知道問題的症結所在,於是決心放棄。這樣,曾被自己奉為圭臬、作為醫救江西詩藥方的晚唐體,終於被放到了與江西詩同等的位置上,同樣地被“辭謝”。至此,晚唐詩完成了自己對楊萬裏的曆史使命。作為一種與江西詩風迥異的詩歌資源,它很好地幫助楊萬裏擺脫了江西詩風;同時作為一種自身存在缺陷又被嚴重誤讀的詩歌資源,它也注定無法完成幫助楊萬裏開辟新天地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