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永嘉四靈(1)(2 / 3)

初,唐詩廢久。君與其友徐照、翁卷、趙師秀議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句隻字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複行。葉適《徐道暉墓誌銘》,《葉適集》,第321頁。

從這段話我們知道了四靈選擇晚唐詩風的理由:一是“近世”詩風無法名家;一是“昔人”之詩著力處在“浮聲切響、單句隻字計巧拙”。需指出的是,這是經仔細權衡之後的理性選擇,並不見得是完全出於對“唐詩”的興趣。

一個人隻能從他所處的時代環境來作判斷,依據判斷作出的選擇便隻能基於時代基礎之上。所以四靈首先考慮的便是是否對當時的主流詩風(包括江西詩風與理學詩風)認同的問題,但他們隨即予以了否定,因為“豈能名家哉”!理學諸人感興趣的是性理,專注於對經典的重新詮釋,詩歌對他們來說隻是用來表達微言大義的工具而已。江西一派倒是以詩成名,問題是江西詩派流傳已久,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話語和模式,再加入其中,很難有所突破,要“名家”隻怕是癡人說夢。況且,江西派自身已出現危機,中興詩人們避江西而唯恐不及。不過正是中興詩人們背離江西派的做法給了四靈啟發和理論支持,中興詩人後,晚唐詩風已獲得了存在的合法性,四靈之所以敢說“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隻句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便是因為有了楊萬裏等人的觀點作為理論依據和支持。當然,四靈是否真的認同楊氏對晚唐詩的理解依然值得懷疑,他們更多的還是看重這種詩風“以浮聲切響、單句隻字計巧拙”的可操作性。

晚唐體很容易操作,它以近體為基本形態,特別偏重五律。近體對天賦的要求不像古體那麼高,它要求的是勤奮,正如徐照《酬贈徐璣》所說“詩成唐體要人磨”,“磨”即其中關鍵。既然賈島可以“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題詩後》,《禦定全唐詩》卷五百七十四,四庫本。,四靈也可以“磨礱雙鬢改,收拾一編成”徐璣《書翁卷詩集後》,《永嘉四靈詩集》,第138頁。,也可以“傳來五字好,吟了半年餘”翁卷《寄葛天民》,《永嘉四靈詩集》,第177頁。為了成名,付出些汗水還是可以接受的。再者,近體詩還有個好處,即人們對它的對仗二聯十分關注,許多詩人僅僅因為一二聯好句,便聲名鵲起,四靈深諳其中奧妙,因此“單字隻句計巧拙”,在中間二聯下足了功夫,並頗有成效。劉克莊讚曰:“有時千載事,隻在一聯中。”劉克莊《贈翁卷》,《後村集》卷七,四庫本。與江西詩相比,晚唐體還有一個好處:江西詩好賣弄學問,引用經典,對作者素質要求頗高,一般人很難做好;晚唐體則不然,它忌諱用典使事,講究白描,也就是說,隻要以風花雪月、山高水長等自然風物入詩即可。而這些,正是四靈最熟悉不過的生活圖景。

筆者根據《永嘉四靈詩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統計出四靈各詩體的數字,從中或許可以看出一些他們的喜好。,不管是數量上還是質量上,他們的五律都占據了絕對的優勢。葛天民說“紫芝雖漫仕,五字已專城”葛天民《簡趙紫芝》,《江湖小集》卷六十七,四庫本。,清人宋犖也說“四靈專攻晚唐五言”宋犖《漫堂說詩》,《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420頁。五律代表了四靈詩歌的最高成就,警句名篇迭出,四靈也頗以此自詡。趙師秀曾說過:“一篇幸止有四十字,若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四,《談龍錄·石洲詩話》,第145頁。如果不是出於對自己五律的自信,趙師秀是斷不敢這樣說的,這句話的前提就是自己對五律能夠“如之何”。

四靈的古體作得不多。不過我們應注意,四靈將精力投注在五律,其他體製的詩都作得不多,在各種詩體中,古體並不是比例最小的。在古體中,他們經常發表一些對時勢的看法,表達自己為國效力的願望,像“如何憑氣力,久欲靖中邊”徐璣 《傳胡報二十韻》,《永嘉四靈詩集》,第96頁。、“慷慨念時事,所惜智者昏”趙師秀《九客一羽衣泛舟分韻得尊字就送朱幾仲》,同上,第223頁。之類,並非全然“對於南宋中葉以後政治上的低氣壓好像並無反感”遊國恩等《中國文學史》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53頁。在藝術上,四靈的古體頗喜用典使事,如“聞似傳東魯,名能躐潁川……相看中興日,書重說命篇”徐璣《送太守傅尚書昌鎮當塗二十韻》,《永嘉四靈詩集》,第93頁。、“宓妃波為茵……杜鵑望帝魂”徐璣《水仙花篇》,《永嘉四靈詩集》,第102頁。、“交交穀鳥哀,鬱鬱澗鬆折”趙師秀《後哀》,《永嘉四靈詩集》,第220頁。,這也是他們的古體與近體的不同之處。

四靈作的七律不多,成就似乎也不如他們的五律。方回說:“四靈學姚合、賈島詩而不至,七律大率皆弱格,不高致也。”方回評趙師秀《病起》,《瀛奎律髓彙評》卷四十四,第1601頁。四靈幾乎不作五絕,不過他們的七絕作得很不錯,不比他們的五律差,因此錢鍾書《宋詩選注》選的六首四靈詩中,有五首就是七絕。

四靈作詩與宋初晚唐體詩人很相似,顯然是繼承了他們的傳統。比如在作詩的態度上極其認真,相當投入,所謂“傳來五字好,吟了半年餘”翁卷《寄葛天民》,《永嘉四靈詩集》,第177頁。、“磨礱雙鬂改,收拾一編成”徐璣《書翁卷詩集後》,第138頁。,並非誇張。在煉字方麵也頗為用功,魏慶之《詩人玉屑》載:“《冷泉夜坐》詩雲:‘樓鍾晴更響,池水夜如深。’後改‘更’為‘聽’,改‘如’為‘觀’;《病起》詩雲:‘朝客偶知承製藥,野僧相保為持經。’後改‘承’為‘親’,改‘為’作‘密’,二聯改此四字,真如光弼入子儀軍矣!”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九,趙天樂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28-429頁。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