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永嘉四靈(2)(1 / 3)

胡仔提到的這些不讀老杜詩的後生少年就是明證。事實上,江西詩派已經發展出一套完整的詩歌理論,嚴羽將它概括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曆代詩話》,第688頁。,這一套理論具有很強的係統性和可操作性,這是江西詩派能夠風行天下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些特點誠然可在老杜詩歌中找到原型,但絕非老杜詩歌的主要特征。江西詩派其實不是真正學杜甫的,正因如此,江西詩派後生們才幹脆把老杜放到了一邊。四靈等人抬出晚唐詩人,其實並不是用來和老杜對抗,而是和黃庭堅對抗。事實上以晚唐詩人的成就也無法和老杜作抗,並且從藝術的角度來說,老杜詩與晚唐詩也有些淵源,詩歌風格也不構成對抗,方回就說老杜的《早起》一詩是“此乃老杜集之晚唐也”方回評杜甫《早起》詩,《瀛奎律髓彙評》卷十四,第504頁。,這樣晚唐詩和杜甫詩也就成了一個係統的不同等級,於是從晚唐入手也可以上參到老杜:“予謂學姚合詩,如此亦可到也。必進而至於賈島,斯可矣;又進而至老杜,斯無不可矣。或曰:‘老杜如何可學?’曰:‘自賈島幽微入,而參以岑參之壯,王維之潔,沈佺期、宋之問之整。’”方回評姚合《題李頻新居》,《瀛奎律髓彙評》卷二十三,第960頁。因此四靈隻是抬出了晚唐人和江西派的宋人對抗,並非用晚唐人和老杜對抗。

黃庭堅認為:“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材追無窮之思,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惠洪《冷齋夜話》,《冷齋夜話·風月堂詩話·環溪詩話》,第15-16頁。既然是陶潛、杜甫都無能為力,後生們更不用說了。那該如何呢?黃庭堅提供了方案:

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惠洪《冷齋夜話》,《冷齋夜話·風月堂詩話·環溪詩話》,第15-16頁。

黃氏大概認為這樣做多少有些規則可循,不容易走彎路。但這種做法的負麵影響也不少。首先,這樣便將創作源頭轉向了故紙堆,要在古人的陳言舊意之中苦覓靈感,詩歌容易失去新鮮和活力,詩人也易失去創作興趣;其次,進行“奪胎換骨”必須以對古人詩句相當熟悉為前提,即是說,隻有在學問積累到一定的程度之後才可操作,而對一般的學詩者而言,這顯然已經太晚。四靈(整個晚唐體詩人)作詩顯然沒有這些顧及和講究,他們“上下山水,穿幽透深,棄日留夜,拾其勝會”葉適《徐道暉墓誌銘》,《葉適集》,第321頁。,在湖光山色中陶冶著情操,尋覓著詩材。江西派“意”在古人,在學問中尋覓詩材;四靈則“意”在自己,於山水間覓詩材。趙師秀說:“香煙思盛日,詩句記遊時。”趙師秀《信州草衣寺》,《永嘉四靈詩集》,第231頁。翁卷說:“中有漁樵影,吾詩詠不全。”翁卷《題武義趙提幹林亭》,《永嘉四靈詩集》,第188頁。徐璣說:“覓句行山影,披蓑釣月痕。”徐璣《題李商叟半村堂》,《永嘉四靈詩集》,第112頁。風光旖旎的山水田園給了他們無限美感,激起心中無限的詩情,他們要做的隻是徜徉於其中,靜靜欣賞、靜靜體會,然後用自己的詩筆,將感受作一記錄而已。

黃庭堅認為:

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黃庭堅《答馮駒父書》,《山穀集》卷十九。

如果不是黃庭堅過高地估計了杜甫、韓愈作品中的文化含量,那就是黃庭堅自己喜歡有濃厚文化內涵的詩歌,喜歡“無一字無來處”的作品,並將這種喜好托辭於杜甫、韓愈。因此江西詩派便特別注意在詩歌中“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黃庭堅《答馮駒父書》,《山穀集》卷十九。,在詩句中大量地用典使事,如黃庭堅的“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黃庭堅《詠猩猩毛筆》,《山穀集》卷九。、“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黃庭堅《戲呈孔毅父》,《山穀集》卷三。之類。這種做法雖然增加了詩歌的文化意蘊,但無疑使流暢性、可讀性大打折扣,而且語義也由於用典過多而往往陷入遊移狀態。四靈則完全摒棄了這種在詩歌中增加文化含量的做法,或許他們覺得作詩就是自己的“誌之所之”,因此在詩歌中“全用白描之筆,絕無使事之句”梁昆《宋詩派別論》,第141頁。,以淳樸恬淡為高,以清新自然見長,用洗練的筆法模山範水,寫山則“山高燒入雲”趙師秀《送鄧漢卿》,《永嘉四靈詩集》,第262頁。,狀水則“流處不知源”徐璣《題石門洞》,《永嘉四靈詩集》,第127頁。,力圖達到“要令曲少得香清”徐璣《酒》,《永嘉四靈詩集》,第146頁。的境界。他們的詩歌沒有江西派厚重,卻以空靈輕巧、自然清新取勝。當然,兩種方法各有利弊,無論是哪種做法,一旦過頭,便為敗筆。正如劉克莊所說:“古詩出於情性,發於善;今詩出於記問,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於是張籍、王建輩,稍稍束起書袋,鏟去繁縟,趨於切近,世喜其簡便,競起效顰,遂為晚唐體。益下去古益遠。豈非資書以為詩,失之腐;捐書以為詩,失之野歟!”劉克莊《韓隱君詩》,《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六,四部叢刊初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