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詩派刻意追求詩句的超凡脫俗。黃庭堅告誡學詩者:“寧律不諧,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黃庭堅《題意可詩後》,《山穀內集》卷二十六。他自己就做了一個榜樣,在他總共371首七律中,拗體占了153首此數字引自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第206頁。江西後學自然也大量作拗體,如孝宗時人傅子雲《贈桂琴隱先生》:
五載飛鷹迅,孤蹤病馬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望東嚐把酒,傾蓋便論詩。(仄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
玉在山俱潤,泉寒練正垂。(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二雛方刷翼,行矣陟天池。(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詩歌之第四句第四字、第五句第四字均失律,平聲較舒緩,仄聲較緊迫,作者在該平處用仄聲,顯然是為了追求語音上的氣勢,是為了“不使句弱”。江西派的另一個大家陳師道也提出:“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陳師道《後山詩話》,《曆代詩話》,第311頁。在他看來,拙、樸、粗、僻雖不讓人滿意,但要比巧、華、弱、俗強得多。於是江西詩派的後生們,便拚命往拙、樸、粗、僻方向發展,如“蚊虻過耳蠻音惡,蝦蟹熏人海氣腥”劉過《過西興》,《龍州集》卷六,四庫本。、“鉗像蜈蚣鉗,嘴像獅子嘴。頭像蜻蜓頭,腿像蚱蜢腿”賈似道《論形》,《全宋詩》冊64,第39968頁。之類。許印芳說得好:“《雨村詩話》雲:‘西江餘素不喜,以其空硬生湊,寒酸氣太重也。’夫空硬焉得不為粗獷,生湊焉得不為杈枒,是病諸人皆未能盡免。依山穀意旨,得之者自然為瘦硬渾老,失之者遂似渾老而實粗獷、似瘦硬而實杈枒。其失之尤者,或竟有粗獷而複流之直俗,由杈枒而複流之拗澀。”許印芳《詩法萃編》,叢書集成續編本。與江西詩的這些弊病不同,四靈詩以屬對精工、自然淺易聞名,我們記得四靈曾經說過:“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隻句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葉適《徐文淵墓誌銘》,《葉適集》,第410頁。他們認為詩歌最重要的便是音韻和諧、字句工警,因此很是注意聲律。如徐照的《移家雁池》:
不向山中住,城中住此身。(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家貧兒廢學,寺近佛為鄰。(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雪長官河水,鴻驚釣渚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夜來遊嶽夢,重見日東人。(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身”、“鄰”、“春”、“人”均為平聲真韻,詩歌平仄也極嚴謹,在可平可仄處亦多守原格,與江西派的風格截然不同。在字詞的選擇上,四靈的詩歌是偏向於淺易、清雅,不像江西詩那樣出現許多粗野、惡俗字眼,所以曹豳說:“予愛讀四靈詩,愛其清而不枯,淡而有味。”曹豳《瓜廬詩集跋》,《永嘉四靈詩集》附錄,第308頁。四靈這種風格有著很強的針對性,或者說,他們就是為了抵製江西詩的粗野而有意選擇了這種寫作風格。葉適在《徐斯遠文集序》中指出:
慶曆、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然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深淺,材有大小。以夫汗漫廣莫,徒枵然從之而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鳴吻決,出毫芒之奇,可以運轉而無極也。故近歲學者已複稍趨於唐,而有所獲焉。葉適《徐斯遠文集序》,《葉適集》,第214頁。
“脰鳴吻決,出毫芒之奇”無疑是針對江西派的“汗漫廣莫”而發,要求做到從字句到意境、從構思到創作的精練;“運轉而無極”則是針對江西派的“枵然”而發,力求詩歌語言的行雲流水和詩歌內蘊的圓融渾成。四靈在詩歌中多次提到“圓”字,如“詩篇老漸圓”趙師秀《寄薛景石》,《永嘉四靈詩集》,第234頁。,“詩因圓解堪呈佛”徐照《贈從善上人》,《永嘉四靈詩集》,第11頁。,“善詩如善韻,警響間圓熟”徐璣《奉和翁千四知縣千十四隱居山中作》,《永嘉四靈詩集》,第100頁。錢鍾書說:“乃知圓者,詞意周妥、完善無缺之謂,非僅音節調順,字句光致而已。”錢鍾書《說圓》,《談藝錄》,第114頁。可知“圓”也就是“運轉而無極”這一審美理想的代名。
黃庭堅很不讚同以詩歌作為相互攻擊的工具,其《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後》說得明白:“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於廷,怨忿詬於道,怒鄰罵坐之為之也。”黃庭堅《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後》,《山穀內集》卷二十六。不料,江西派的後進們竟反其道而為之,“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曆代詩話》,第689頁。如姚勉《贈饒春卿》說:“護疽養疾誰見憂,彼何人斯甘吮舐。”杜範說:“世道就淺狹,人心競功利。俗子不足言,誌士或窘匱。”杜範《送石宰》,《清獻集》卷一,四庫本。程公許說:“世不有先覺,誰當警群昏。”程公許《逢源堂》,《滄洲塵缶編》卷三,四庫本。確實很有些“殊乖忠厚之風”,這是黃氏始料不及的,而究江西詩派“以罵詈為詩”的根源,還在於山穀創立的以議論為詩之上。既然是議論,自然要進行價值判斷或道德判斷,這種判斷隻要稍微激烈一點點,便會流於責罵的形式。因此江西詩派的好罵,自黃庭堅等人在詩中以議論代替描寫和敘述之時,就已埋下了伏筆。四靈顯然也深刻認識到江西詩的這一“弊病”,因此他們在詩歌中盡量不涉及社會現實,盡量不去評判是非;詩歌以描寫自然為主,而且盡量不進行議論。為了讓詩歌符合“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詩教傳統,四靈提出了“和”的概念,如“《楚辭》休要學,易得傷怨和”翁卷《送蔣德瞻節推》,《永嘉四靈詩集》,第185頁。,“莫因饒楚思,詞體失平和”趙師秀《送徐璣赴永州掾》,同上,第234頁。所謂的和,應當既包括心態的平和,也包括辭氣的平和。也就是一方麵要陶冶自己的性情,涵養自己的氣質:“但能飽吃梅花數鬥,胸次玲瓏,自能作詩。”趙師秀語,《梅澗詩話》,《曆代詩話續編》,第562頁。另一方麵是要在詩歌中盡量地控製自己的情緒,盡量地理性,盡量少地傾注熱情。葉適說他們作詩是“斂情約性”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葉適集》,第611頁。,這一評價是非常準確到位的。四靈的詩歌總是寫景敘事、敘事寫景,沒有過多的情感投入,以至方回屢歎四靈詩沒有“遠味”,曹東畝也說:“四靈詩如啖玉腴,雖爽不飽。”陳世崇《隨隱漫錄》卷五,筆記小說大觀本。這些其實都是四靈“斂情約性”的結果,也是因此而付出的代價。因為詩歌缺乏感情的投入,四靈詩讀起來便讓人覺得淺淡,甚至有些遙遠,不如賈島、姚合等人的詩歌那麼親切,那麼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