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靈與葉適的契合,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程千帆先生在其《兩宋文學史》中提出:“作為永嘉學派的宗主,葉適的文學思想無疑地對四靈有直接的影響,他既反對朱熹的貶抑唐詩,又不滿於江西詩派隻學老杜一家的局限,因而大力肯定四靈的複尊唐體。……所以四靈的出現,實是對江西詩派的反動;但就其思想根源而言,卻又和永嘉學派對抗程朱理學有關聯。”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第448頁。
我們還記得葉適在《徐道暉墓誌銘》中曾說過:
然厭之者謂其纖細而害道,淫肆而亂雅,至於庭設九奏,廣袖大舞,而反以浮響疑宮商,布縷繆組繡,則失其所以為詩矣。
其中“厭之者”當是指理學家,因為“庭設九奏,廣袖大舞”,正是理學中人的形象。理學家從維護道統的角度出發,一味抹殺詩歌特性,連杜甫的詠物詩也被認為是“閑言語”程顥、程頤《二程遺書》卷十八 ,《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239頁。即便號稱開明的朱熹也認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第3319頁。要“刮落枝葉,栽培根本”朱熹《朱子語類》卷八,第144頁。,要求詩歌維護道統。而在葉適看來,這些都是迂腐可笑的見解,他駁斥說:“邵雍詩以玩物為道,非是。孔氏之門,惟曾晰直雲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與之。若言偃觀蠟,樊遲從遊,仲山揖觀射者,皆因物以講德,旨意不在物也。此亦山人隱士所以自樂,而儒者信之,故有雲淡風清、傍花隨柳之趣,其與穿花蛺蝶、點水蜻蜓何以較重輕,而謂道在此不在彼乎?”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十七,中華書局,1977年,第706頁。這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讓理學諸人無言以對,在此基礎上,葉適提出:
古詩作者,無不以一物立義。物之所在,道則在焉。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於物,不使散流。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十七,第702頁。
所以詩作當以摹寫物象而非說道談理為基礎。而(晚)唐人詩作“取成於心,寄妍於物,融會一法,涵受萬象”葉適《徐道暉墓誌銘》,《葉適集》,第321頁。,這正是“因物以講德”、“以物立義”,契合“古詩作者”,也契合他的“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的理論。葉適也因此才提倡唐詩、提攜四靈,才會嘲諷理學諸人貶抑唐詩是“以浮響疑宮商,布縷繆組繡。”(朱熹之父朱鬆說,“至漢,蘇、李渾然天成,去古未遠。魏晉以降,迨及江左,雖已不複古人製作之本意,然清新富麗,亦各名家,而皆蕭然有拔俗之韻。至今讀之,使人有世表意。唐李、杜出,而古今詩人皆廢。自是而後,賤儒小生,膏吻鼓舌,決裂章句,青黃相配,組繡錯出”朱鬆《上趙漕書》,《韋齋集》卷九,四庫本。,不知葉適提到的“組繡”是否與朱鬆這段話有關。)譏笑他們對詩歌的理解是“布縷”,是本末倒置,“失其所以為詩矣”,把作為詩歌的必要條件也丟了。
至於說葉適“又不滿於江西詩派隻學老杜一家的局限”,可參看葉適的《徐斯遠文集序》:
慶曆、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詩 ,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然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深淺,才有大小。以夫汗漫廣莫,徒枵然從之而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鳴吻決,出毫芒之奇,可以運轉而無極也。葉適《葉適集》,第214頁。
從這段話可知,葉適不滿江西詩派,並不是嫌他們隻學杜甫,而是不滿意那些“汗漫廣莫,枵然從之”的“格下”、“技拙”、“趣淺”、“才小”者。我們知道,宋南渡後,江西詩風廣為流行,規模之大,前無古人。但詩派壯大後泥沙俱下,弊病叢生:“近世以來學江西詩,不善其學,往往音節聱牙,意象迫切,且議論太多,失古詩吟詠情性之本意。”劉克莊《後村詩話》後集,卷二,第70頁。而四靈的詩歌,以近體為主,專意白描,力避用事,絕無議論,“脰鳴吻決,出毫芒之奇”,“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於唐人”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葉適集》,第622頁。,展現出與江西詩迥異的清新,實在是療救江西的好藥方,故此受到葉適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