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歧
不過,葉適與四靈詩歌觀念的終極指向並不一致。趙師秀選有《二妙集》及《眾妙集》,所謂“二妙”,是指姚合、賈島;“眾妙”也僅是中唐以下之“妙”。因此四靈的詩歌理想並未超出中晚唐;而葉適的詩歌理想要高於中晚唐,他在《徐道暉墓誌銘》中說,“惜其不尚以年,不及臻乎開元、元和之盛”,對四靈詩是抱有遺憾的。
正因如此,後來葉適《題劉潛夫南嶽稿》一出,便引起了波瀾。這篇題跋說:
往歲徐道暉諸人擺脫近世詩律,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於唐人,誇所未有,皆自號四靈雲。於時劉潛夫年甚少,刻琢精麗,語特驚俗,不甘為雁行比也。今四靈喪其三矣,塚巨淪沒,紛唱迭吟,無複第敘。而潛夫思益新,句愈工,涉曆老練,布置闊遠,建大將旗鼓,非子孰當?惜謝顯道謂陶冶塵思,模寫物態,曾不如顏、謝、徐、庾流連光景之詩。此論既行,而詩因以廢矣。悲夫!潛夫以謝公所薄者自鑒,而進於古人不已,參《雅》《頌》,軼《風》《騷》可也,何必四靈哉!葉適《葉適集》,第611頁。
仔細看看,葉適這段話似乎並無指責四靈之處,他哀歎四靈“塚巨淪沒”,應該是很高的評價了。即使末尾說了“何必四靈哉”,也隻是勉勵劉克莊,要他自出機杼,不必局於四靈域中,並無貶低四靈的意思。所以齊治平先生就說:“即就此跋觀之,水心惜四靈塚巨之淪沒,後學之無所師法,乃勉後村以建大將旗鼓,重振唐人之學,其意因非菲薄四靈,使遁而之他也。”齊治平《唐宋詩之爭概述》,第16頁。然據吳子良說:“此論既出,為唐律者頗怨。”吳子良《跋四靈詩》,《荊溪林下偶談》卷四。那麼,“為唐律者”為什麼不高興呢?問題可能出在這句話:“今四靈喪其三矣,塚巨淪沒,紛唱迭吟,無複第敘。”因為“四靈喪其三矣”,故所謂“紛唱迭吟,無複第敘”隻能是指向四靈的追隨者,指責他們隻知一味因襲,不思進取,不能發揚其師之學。如此指責,“為唐律者”當然會“頗怨”。據王綽說:“永嘉之作唐詩者,首四靈。繼靈之後,則有劉詠道、戴文子、張直翁、潘幼明、趙幾道、劉成道、盧次夔、趙叔魯、趙端行、陳叔方者作。而鼓舞倡率,從容指認,則又有瓜廬隱君薛師石者焉。……繼諸家之後,又有徐太古、陳居端、胡象德、高竹友之倫。風流相沿,用意亦篤。”王綽《薛瓜廬墓誌銘》,《瓜廬詩》附錄,四庫本。這些人雖為數眾多,然確如葉適所批評的,無一人有大成就,更談不上超越四靈了。
吳子良以為“詩之意義貴雅正,氣象貴和平,標韻貴深遠,才力貴雄渾,音節貴婉暢”吳子良《石屏詩後集》,《荊溪林下偶談》卷四。,因此對四靈詩風頗為不滿。這位葉適的後期弟子借師父的名義攻擊師兄說:“水心之門,趙師秀紫芝、徐照道暉、璣致中、翁卷靈舒,工為唐律,專以賈島、姚合、劉得仁為法,其徒尊為‘四靈’,翕然效之,有‘八俊’之目。水心廣納後輩,頗加稱獎,其詳見《徐道暉墓誌銘》,而末乃雲:‘惜其不尚以年,不及臻乎開元、元和之盛’,蓋雖不沒其所長,而亦終不滿也。後為《王木叔詩序》,謂:‘木叔不喜唐詩,聞者以為疑。夫爭妍鬥巧,極物外之意態,唐人所長也;及其要終不足以定其誌之所守,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評,其可忽諸?’又《跋劉潛夫詩卷》謂:‘謝顯道稱不如流連光景之詩。此論既行,而詩因以廢矣。潛夫以謝公所薄者自鑒,而進於古人不已,參《雅》《頌》,軼《風》《騷》可也,何必四靈哉!’此跋既出,為唐律者頗怨。而後人不知,反以為水心崇尚晚唐者,誤也。”吳子良《跋四靈詩》,《荊溪林下偶談》卷四。關於吳氏這段話,齊治平先生評價道:“其謂水心先生於四靈愛而能知其惡則是,謂水心不尚晚唐則非。”齊治平《唐宋詩之爭概述》,第15頁。此評很有道理,水心稱賞四靈詩歌就已說明他對晚唐詩的喜愛。但葉適的詩學理想並不僅止晚唐,所以他可惜四靈沒有上追開元、元和,肯定王木叔對晚唐詩的正反兩麵的評價。至於《跋劉潛夫詩卷》中說的那番話,我們已在上文說過,葉適隻是不滿四靈之後學,並非不滿四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