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宋後期的晚唐體(2)(1 / 3)

南宋中期以前,宋人所談論的“晚唐”一般指唐人的作品,而宋人的晚唐體之作則未納入批評範圍。到了南宋後期,這種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發生,與四靈的倡導唐詩密切相關。範晞文在《對床夜語》中說:

四靈,倡唐詩者也,就而求其工者,趙紫芝也。然具眼猶以為未盡者,蓋惜其立誌未高而止於姚、賈也。學者闖其閫奧,辟而廣之,猶懼其失。乃尖纖淺易,相煽成風,萬喙一聲,牢不可破,曰此“四靈體”也。其植根固,其流波漫,日就衰壞,不複振起。籲,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範晞文《對床夜語》卷二,《曆代詩話續編》,第416頁。

從這段話可知,“唐詩”已不再僅指唐人的詩歌,也指向宋人的晚唐體作品。那麼晚唐體有何弊端呢?範晞文將其歸納為“尖纖淺易”,南宋後期對晚唐體的批評,也基本上不離這四字。葉適《王木叔詩序》說:

木叔不喜唐詩,謂其格卑而氣弱。近歲唐詩方盛行,聞者皆以為疑。夫爭妍鬥巧,極外物之變態,唐人所長也;反求於內,不足以定其誌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評,其可忽諸?葉適《葉適集》,第221頁。

木叔指責唐詩的這番話,大約相當於範晞文所說的“尖纖”。而“唐詩”之所以會出現“格卑而氣弱”的狀況,葉適認為在於它太關注如何描摹物態,如何將字句安排妥帖,而對“言誌”的一麵則相對忽視。確切地說,是“唐詩”對言儒家之誌相對忽視,而太喜言自己對山林的向往、對風花雪月的喜愛。對儒家道德而言,這些不關注國計民生的詩就是一些“格卑氣弱”之作。而且晚唐體詩人喜歡的,便是在風物山水之間靜靜地觀賞、體會,輕輕地吟唱,這種遠離現實生活的傾向增加了詩歌單調的危險,所以劉克莊說:“餘嚐病世之為唐律者膠攣淺易,窘局才思,千篇一體。”劉克莊《劉圻父詩序》,《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

“唐詩”之所以能再度流行,是因為背離了江西詩派的許多作法,最重要的是對“以學問為詩”的拋棄。它對作詩者素養的要求大大降低,詩歌創作的普及因此成為可能。方嶽曾經恨恨地說:“然予觀世之學晚唐者,不必讀書。但仿佛其聲嗽,便覺優孟似孫叔敖,綴皮皆真。予每歎恨夫晚唐之不昌也。”方嶽《跋趙兄詩卷》,《秋崖集》卷三十八。當然,普及不一定就是好事,它甚至意味著普遍水準的降低,詩僧道璨言及晚唐體時說:“數十年東南之言詩者皆襲唐聲,而於根本之學未嚐一日用力,是固淺陋而無節,亂雜而無章,豈其所自出者有欠歟。”道璨《營玉澗詩集序》,《柳塘外集》卷三。這正應了範晞文那句話:“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

《詩大序》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詩歌與所處時代多少有些關係。但一些評論者將其絕對化,按照“文章與時高下”的邏輯,認為末世的詩歌不應當是身處非末世的詩人所學習的,學習晚唐詩便是對當下時局的否定和誹謗,是應當遭到批判的。這種邏輯也是“唐詩”招致非議的一個原因。範晞文就說:“今之以詩鳴者,不曰‘四靈’,則曰‘晚唐’。文章與時高下,晚唐為何時耶!”範晞文《對床夜語》卷二,《曆代詩話續編》,第416頁。俞文豹的思路也和範晞文一致:“近世詩人好為晚唐體,不知唐祚至此,氣脈浸微,士生斯時,無他事業,精神伎倆,悉見於詩。局促於一題,拘攣於律切,風容色澤,清淺纖微,無複渾涵氣象。求如中葉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長篇大章之雄偉,或歌或行之豪放,則無此力量矣。故體成而唐祚亦盡,蓋文章之正氣竭矣。今不為中唐全盛之體,而為晚唐哀音之思,豈習矣而不察耶?”俞文豹《吹劍錄》,叢書集成初編本。這種批判比單純的藝術角度的批判更危險,因為它有可能超出詩學批評的範疇,而引來政治的打擊了。

二、對江西派的批評

南宋後期對江西詩派的批評,來自晚唐體詩人的並不多。這或許因為晚唐體詩人多是小家,文獻保存不是很好,一些言論到今天已經湮滅;但更主要的當是因為晚唐體詩人並不擅長批評,他們更多地是將精力投注於晚唐體創作。或許他們認為,事實要遠勝於雄辯。

對於江西派攻擊最力的詩人是屬於融合派的詩人,其中最有名的是劉克莊和嚴羽。與此前對江西派零星、片麵的批評不同的是,南宋後期的批評者們已開始總結江西派的弊端,試圖對其進行總體性的否定。

劉克莊說:

唐文人皆能詩,柳尤高,韓尚未為本色。迨本朝則文人多而詩人少,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有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材力,或呈辯駁,少者千篇,多者萬首,要皆經義策論者爾,非詩也。自二三巨儒及十數大作家俱未免此病。劉克莊《竹溪詩序》,《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

這段話指出了江西派不少弊端,如賣弄學問、好議論、好說理、貪多求快等等。劉氏首先把作詩者分為文人和詩人兩類,然後根據這個分類把多數江西派詩人逐出了詩人陣營,其中還包括“二三巨儒及十數大作家”。劉氏的說法無疑過於偏激,不過倒也不是毫無道理。這些“或尚理致,或負材力,或呈辯駁”的詩歌,確實是更近“經義策論”,缺乏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