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羽也對江西詩提出了批評,《滄浪詩話·詩辨》說: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欠焉。且其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曆,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複終篇,不知著位何在。其末流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氣。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滄浪詩話校釋》,第26頁。
嚴羽認為江西詩人對詩歌的理解存在著問題,所以說他們“作奇特解會”,並且這一錯誤理解又導致了江西派詩歌技巧選擇上的錯誤,這便是“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這一批評堪稱經典,後來人們談及江西派往往會想起這句話)。嚴羽也像劉克莊那樣,將江西詩完全否定。他指出,江西派“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做法都是敗筆,給讀者欣賞、接受造成了困難,讓人不知所雲。嚴羽還嚴厲批評了江西“末流”,說他們隻是糟蹋詩歌,而不是作詩。
嚴羽對於江西派的批評較之劉克莊確實更為全麵,雖然這些批評前人也大都提及過,但他第一個總而結之。因此對自己的這段論述,嚴羽頗為自得,自稱:“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嚴羽《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滄浪詩話校釋》,第251頁。
三、突破江西、晚唐詩風
劉克莊在其《劉圻父詩序》一文中說:“餘嚐病世之為唐律者膠攣淺易,窘局才思,千篇一體。而為派家者又馳騖廣遠,蕩棄幅尺,一嗅味盡。”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其實,陷於這種兩難困境的詩人遠不止劉克莊,大概處於江西與晚唐兩派之外的詩人們都得麵對這個現實,都得去思考如何在江西與晚唐之間進行一番取舍。
或許是因為“中庸”是最為理想的狀態,中國曆來的文學論爭最終往往是以二者的調和結尾,晚唐與江西的爭鬥似乎也沒有脫離這條老路。如趙孟堅(1199-1295)就認為單是學習晚唐或單是學習江西都不對,那樣就犯了同一個毛病,即“拘一”,這並不是江西、晚唐大家們的為詩之道。要避免這種“拘一”,最好的辦法是將兩派的經典合而並觀:
竊怪今之言詩者,江西、晚唐之交相訌也。彼病此冗,此訾彼拘。胡不合李、杜、元、白、歐、王、蘇、黃諸公而並觀。諸公體該具,弗拘一格也。可古則古,可律則律,可樂府、雜言則樂府、雜言,未聞舉一而廢一也,今之習江西、晚唐者,謂拘一耳。究江西、晚唐、亦未始拘也。趙孟堅《孫雪窗詩序》,《彝齋文編》卷三,四庫本。
這樣便可以達到“可古則古,可律則律,可樂府、雜言則樂府、雜言”的自如境界。有理由相信當時絕大多數詩人選擇、采用了這種方法,並且不乏成功者。陳世崇的《隨隱漫錄》載“紫岩潘先生”評世崇之父詩曰:“出入於江西、晚唐之間,而不墮於刻與率者也。”陳世崇《隨隱漫錄》,筆記小說大觀本。《隨隱漫錄》又載:“宋坦齋謂曹東畝曰:‘君生永嘉,詩學江西?’曰:‘興到何拘江浙。’”同上。可知曹東畝也是受益者之一。另外,劉克莊、戴複古、方嶽等一大批詩人也當屬受益者。
杜甫是這種融合得以完成的一個關鍵。我們知道,江西詩派雖然自出機杼,但打著學杜的旗號,正如趙蕃《讀東湖集》說:“世竟江西派,人吟老杜詩。”所以江西派與老杜相關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那麼晚唐呢?晚唐詩人與老杜有什麼關係?當然有關!南宋人葛立方、道璨、何溪汶都提到了這樣一件事,被視為江西後派中堅的陳與義曾經說過:“倘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速肖之術也。”見《韻語陽秋》卷一,《竹莊詩話》卷一,《陵陽集》卷十三之《唐月心詩序》。陳與義的這段話無疑為後人將晚唐與杜甫聯係提供了思想資源。徐鹿卿(1170-1249)為此進行了專門論證:
夫五穀以主之,多味以佐之。則又在吾心,自為持衡。少陵五穀也,晚唐多品也。學詩調味者也,評詩知味者也。徐鹿卿《跋杜子野小山詩》,《清正存稿》卷五,四庫本。
他比喻說,少陵之詩有如五穀,是主糧,是管飽的;晚唐詩猶如點心,是用來增強食欲的。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將兩者合起來,以“五穀”為主,“多味”為輔,這樣便可以達到最好的效果。學詩之人猶如“調味者”,隻需將二者調和即可。
餘幼讀少陵詩,知其辭而未知其義;少長知其義而未知其味;迨今則略知其味矣。大抵義到則辭到,辭義俱到味到而體製實矣。故有豪放焉,有奇崛焉,有平易焉,有藻麗焉,而四體之中平易尤難工。就唐人論之,則太白得其豪,牧之得其奇,樂天得其易,晚唐得其麗,兼之者少陵,所謂集大成者也。徐鹿卿《跋黃瀛父適意集》,《清正存稿》卷五,四庫本。
在徐鹿卿看來,杜甫是“集大成”的,太白、杜牧、樂天、晚唐則各得到了其中的一個方麵。也就是說,杜甫的詩歌是能夠涵蓋晚唐詩歌的,學晚唐與學杜並不矛盾,而且是上升了幾個台階的。陳必複也持同樣看法:“餘愛晚唐諸子,其詩清深閑雅,如幽人野士,衝淡自賞,要皆自成一家。及讀少陵先生集,然後知晚唐諸子之詩盡在是矣。所謂詩之集大成者也。”陳必複《山居存稿》自序,《宋百家詩存》卷二十八,四庫本。這樣,江西派與晚唐詩便有了共同的基礎,兩者的融合也成為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