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強大的自然力麵前,詩人是這樣的無力、無奈、無助。時光不可阻攔地流逝,生命無可挽回地凋零,“風雅”在杳冥麵前灰飛煙滅。滿庭黃葉敗莎就是永恒的寓言,是永遠掙脫不開的宿命。世俗的利益在這永恒麵前顯得那樣的荒誕、可笑與虛無。回歸,心靈與肉體的雙重回歸就是晚唐體詩人的生命指向;山林,就是晚唐體詩人的生命樂土;秋,就是晚唐體詩人生命哲學的訴說。
相對於秋的嚴肅與沉重,春則顯得溫柔而輕鬆。在宋代晚唐體詩人的詩作中,對春的吟唱位列第二。嚴峻之後,放鬆放鬆自己,生存才有樂趣,這是晚唐體詩人享受的時光,也是他們獲得對其他詩人的心理優勢、舍棄世俗利益之補償的時光。所以除少許傷春的作品以外,大部分作品的旋律還是像徐璣的《春晚》詩那樣是歡快而輕鬆的:“午風庭院綠成衣,春色方濃又欲歸。蝌蚪散邊荷葉出,酴醾鄉裏柳綿飛。”林逋、寇準、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等幾位作家的心態較為平和,相對來說沒有太多的愁苦,不會動不動就生出一段愁緒,所以他們以春天為季節背景的詩歌相對比例高一些。
以冬為詩歌背景的又比秋、春為少,潘閬的《雪夜有感》雲:“大雪擁蓬戶,寒夢不成歸。孤坐北窗風,飄落辭家衣。向曉酒力減,背壁燈影微。誰知遊子心,暗逐長空飛。”詩歌描寫了自己因風雪阻於客舍的孤寂。冬季的寒冷確實在客觀上限製了晚唐體詩人的詩歌寫作,這首先表現在冬季可入詩的景物減少,詩人創作的衝動失去了誘因;此外詩人的外出,包括登臨、交遊等行為均大量減少,詩歌創作呈現“閉門造車”的狀態,故此詩作不多。
或許也是因氣候的原因,夏季成了詩人們最不“喜愛”的季節,炎熱或許影響了詩人創作,徐璣有一首《夏日》詩便寫了自己在炎熱的夏天裏的躁動和不安:“書困當簷立,微風動鬢毛。桐陰遮井暗,鶯語出林高。熱熱思時雨,如疲得美醪。居然吟思起,獨步幾周遭。”“吟思起”讓作者吃了一驚,於是用了“居然”二字,可見夏日裏確實是難有精神寫作的。
晚唐體詩人除在季節的選擇上有著自己的特點之外,在一天的時間段選擇上也很講究。確切地說,他們是為了襯托某種氣氛,特意選擇一些時間段。下表便是對他們詩歌選擇一天之中時間段的統計:表6-3宋代晚唐體主要詩人詩歌表現的時段統計時間段
作者黃昏、夜白日潘閬20首2首趙湘62首14首魏野19首13首寇準104首22首林逋61首22首希晝17首0首保暹19首4首文兆8首3首行肇12首1首簡長9首3首惟鳳9首1首惠崇7首1首宇昭8首0首懷古6首0首徐照28首5首徐璣26首6首翁卷9首6首趙師秀27首5首從上表可以看出,晚唐體詩人對於黃昏、夜晚等時間段的選擇要遠多於白天。他們喜歡選擇的表示時間的意象有殘照、暮煙、微月、寒夜、倦鳥、歸舟等等。他們喜歡在黃昏等時間背景下,抒發自己的情緒,如行肇的“巢重禽初宿,窗明月旋飄”行肇《酬贈夢真上人》,《全宋詩》冊3 ,第1445頁。書寫自己的哀愁,如寇準的“有時聞落葉,不語立殘陽”寇準《暮秋感興》,《忠湣集》卷中,四庫本。或是捕捉刹那間的美麗,如林逋的“西村渡口人煙晚,坐見漁舟兩兩歸”林逋《孤山從上人林亭寫望》,《林和靖集》卷四,四庫本。這些時間性意象的采用為他們的詩歌增加了許多畫意,許多作品其實都可以視為對畫麵的文字闡釋,著名的“惠崇小景”正是這種詩畫合一的體現。這些時間段的愛好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晚唐體詩人的心態。這些時間意象都多少有些殘缺,落日顯然不能給人以精神的振奮,暮煙能激起的也多是無端的憂愁,倦鳥、歸舟、明月傳達給人的也多是有家不能歸的無奈與惆悵。晚唐體詩人喜歡的是一種殘缺美,對於殘缺美的喜愛是一種理性的表現,因為在這種喜好之中往往附著很多對人生的思考,這是一種早熟的智慧。但這種智慧讓他們背上了極大的壓力,他們無法釋懷,無法真正地做到輕鬆,一直生活在一種緊張的心理狀態之中。他們經常壓抑自己的情感與欲望,導致許多矛盾行為的出現。壓抑也是他們多愁的心理根源。“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這種心理特質不可避免地會反映到詩歌中,於是晚唐體便有了獨特鮮明的美學韻味。
2自然意象的選擇
宋初的許洞就已經注意到晚唐體詩人在意象選擇上的特點:
進士許洞因會九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一字,其字乃山、水、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於是諸僧皆擱筆。歐陽修《六一詩話》,《曆代詩話》,第266頁。
當然,問題出在許洞,因為他麵對的是一群山水田園詩人,要這些詩人不描寫山水,不刻畫自然,實在是一種苛刻。宋代晚唐體詩人喜歡描繪景物,喜歡自然意象,方回譏之為“砌迭形模”方回評陳師道詩《和寇十一晚登白門》,《瀛奎律髓彙評》卷一,第40頁。他們向往山林,表現山林田園的風光、表現這種生活的價值、表現其優越性才是主要目的。在對山水自然的觀照中,他們能夠真正體會到生存的美感、人生的樂趣。一般來說,宋代晚唐體詩人對自然山水的描繪集中在中間對仗的兩聯。因此梁昆在《宋詩派別論》一書中,歸納出宋代晚唐體有“重景聯輕意聯”的特點梁昆《宋詩派別論》,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22頁、第141頁。紀昀說:“晚唐詩多以中四句言景,而首尾句言情。”紀昀評杜甫詩《登兗州城樓》,《瀛奎律髓彙評》卷一,第8頁。如趙師秀《德安道中》詩:“餐餘行數步,稍覺一身和。蠶月人家閉,春山瀑布多。鶯啼聲出樹,花落片隨波。前路東林近,慚因捧檄過。”首尾二聯敘述,中間二聯寫景。宋代晚唐體詩人不喜歡濃墨重彩地描繪風景,而喜歡用白描的手法,幹淨、洗練地將山水的本色表現出來。比如上述趙師秀詩,月便是月,不會說金烏、玉盤;山就是山,不會說崇山、峻嶺;瀑布便是瀑布,不會說是銀河、白練;鶯啼就是鶯啼,不會說嬌鶯、宛轉;樹就是樹,不會說虯枝、蒼木;花落就是花落,不會說是墜紅、落英;波浪就是波浪,不會說是驚濤、觳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