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要指出的是,宋代晚唐體詩人這種偏重於景物描寫的風格在南宋更具現實意義。當時的江西詩派與理學詩派喜歡在詩歌中議論,也就是以抽象來取代形象;而南宋的晚唐體詩人則正好相反,以形象性來取代抽象性,維護了詩歌的傳統美感,因而廣受歡迎。
四、詩歌結構的特點
宋代晚唐體詩人在詩歌的結構上也有自己的特點,這些特點遭到了方回、許印芳等人的批評。方回說:“晚唐詩多先鍛煉景聯、頷聯,乃成首尾以足之。”方回評賈島詩《雪晴晚望》,《瀛奎律髓彙評》卷十三,第475頁。又說:“尾句別用一意,亦晚唐所必然也。”方回評杜甫詩《早起》,《瀛奎律髓彙評》卷十四,第503頁。又說:“近人學晚唐詩,止於八句,或四句工,或二句工,而尾句多無力。”方回評韓愈詩《送鄭尚書赴南海》,《瀛奎律髓彙評》卷四,第156頁。而清人許印芳也說:“九僧者……皆宋初諸人,其詩專攻寫景,又專工磨煉中四句,於起、結不大留意,純是晚唐習徑。……四靈又承之。其詩者,煉句之工猶可取法,至其先煉腹聯、後裝頭尾之惡習,不可效尤也。”許印芳評希晝《寄懷古》,《瀛奎律髓彙評》卷四十七,第1715頁。
也就是說,方回等人認為晚唐體詩歌在結構上有著不完整、不均衡的特點,這種不完整、不均衡是由於詩歌中間二聯的突出以及首尾二聯的軟弱造成的,根源在於晚唐體詩人作詩是先煉中間二聯,最後湊齊頭尾。晚唐體詩人作詩的程序是否真的是先寫好中間兩聯,再湊齊頭尾,我們不得而知。退一步說,即便有,也並不就是晚唐詩人的專利。我們在前麵已經說過,杜甫的“為人性僻耽佳句”,李賀的覓句入詩囊,陳師道的“閉門”,都是有著先煉腹聯、後裝頭尾的嫌疑的,為何不說他們的詩歌不均衡、不完整?我們不妨再來看看宋代晚唐體是否真的不完整。
趙湘的《桐江晚望》詩說:
迭浪浸天青,離愁望處生。雨餘孤島暝,花落一船橫。岸遠紅蘭濕,魚狂白鳥驚。無人問行客,山寺暮鍾聲。
詩的首聯交代自己晚望的環境及心情,中間二聯則是寫晚望之所見,前三聯應該是一體的,不會出現閱讀斷裂的問題。詩的最後一句倒是如方回所說的“尾句別用一意”,但晚望之時聽到暮鍾,是為了點明時間,與“晚望”的主題相呼應,這正是追求完整的表現。我們再來看看徐璣的《題李氏山亭》:
鬥建魁星地,城隅李氏亭。竹高隨路有,山靜隔江青。人在雲間語,潮生戶外竹。憑高一長望,疑欲入滄溟。
詩的首句交代地點,中二聯寫亭之景色,末尾讚李氏山亭之高,從邏輯上說,詩歌也應該是很完整的。
問題的關鍵其實在於煉句與煉意的問題,梁昆便根據方回等人的說法總結出宋代晚唐體詩人“煉句而不煉意”的特點梁昆《宋詩派別論》,第22頁,第141頁。顧名思義,煉句就是對一個句子的錘煉,煉意則是對詩歌整體內涵的精致化。在煉句和煉意的問題上,人們認為後者是更為重要的,宋人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說:“詩以意為至,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工耳。以氣韻清高深眇者絕,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張表臣《珊瑚鉤詩話》,《曆代詩話》,第455頁。按照張氏的這種說法,“意”和“工”兩者是可以和平共處的,而且應當盡量地將兩者發揮到極至。這話表麵上看來沒錯,但操作起來卻有相當難度。正如《蔡寬夫詩話》所揭示的:“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宋詩話輯佚》,第385頁。煉句與煉意很難兼得,因為讀者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如果詩歌中的句子太過於精彩,讀者就會將注意力集中在句子上,對其品味、涵詠,從而忽略了對詩歌整體的審美接受。同時,單個詩句的突出也容易讓讀者對整個詩歌都產生一種相同的審美期待,而這種期待的結果卻往往令人失望。所以方回等人對晚唐體“於起、結不大留意”或“尾句多無力”等問題指責,實在是由於他們自己的審美出現了偏差。當然,晚唐體對句的過於突出是造成這種偏差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