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50歲的時候,1988年在他的個人畫展上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場景。中國美術館的展廳裏,一個如小黑塊兒一樣的小男孩,叉著腰挺著鼓鼓的肚子在撒尿。天上是一個碩大的太陽的印象。生長起小男孩的大地上,除了一根似不經意地劃出的地平線,另外隻有小男孩正撒出的一滴尿。地平線下有“人之初”三個小字。大太陽下有一枚小小的印章。除此,連老甲兩個字都沒有題上。題上似就破壞了畫麵的均衡,破壞了新生的小男孩和初升的太陽構成的和諧美。小男孩隻用焦墨塗出,剪影一般。不畫五官,沒有濃淡。然而他一人認認真真地撒屎,卻吸引了多少中外來賓認認真真地看他撒尿。
這幅《人之初》被搶購了,賈浩義後來重複畫了50幅,卻再也重複不出同樣的效果。情緒是無法複製的,筆的運動和內在的韻律也是臨不下來的。終究隻有鮮見的藝術家的鮮見的時刻能達到人之初的心態。
三、一個中國人趕著馬群進了溫哥華
學校食堂開飯了,一大缸飯由同學自己盛。身高隻有1.35米的初中生賈浩義,用他的話來說,“搶不上槽子”。少年時代餓出的胃病,一直在提醒他吃飯問題的重要性。初中畢業前,他問老師若上美院附中,什麼時候能學出來?老師說要8年。這8年,他哪來吃飯的錢?他得吃飯。考火車司機吧,真闖一氣。他老家在河北遵化縣,考中專得上唐山。當火車司機要鏟煤,要力氣,所以對考生的體重有要求。他自知差2斤。他吃下兩根大青瓜,淨重3斤。這總夠體重了。夏天的烈日下他一口氣跑到招生處,一稱,怎麼一斤沒長?對了,兩根大青瓜變成水變成夏日的汗變成蒸發的氣體變成烈日下瞬間的水分。總之,當他一路跑的時候,兩條大青瓜已經完成了從固體到液體到氣體的物質不滅的全過程。他坐下來,整個人陷了下去。怎麼的?他驚嚇得跳了起來。再摸摸剛才他坐的椅子,軟的?椅子怎麼是軟的?這裏還有電燈。一拉,嗨,燈泡亮了,牆都白亮白亮的。這就是科學?當時流行學遍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吃飯經。考北京的機械學校吧。中專,吃飯不要錢。
1955年他考到了北京。北京使他震驚的就不是電燈了,而是書店,是畫展,是列賓,是蘇裏柯夫。到二年級時他要求退學!我想學畫。老師不同意。後來,中專畢業考試已經考完兩三門了,考完就畢業了,就當技術員了,賈浩義怎麼又提出退學?放著的技術員不當要退學?是的,正因為快畢業了,正因為他怕畢業後分配到工廠去,他必須趁著還未畢業匆匆退學,再不退就來不及了。他在工廠實習過,天天站在機床旁,天天看著同一的機床和同樣的零件。不,相比之下,當農民多號!天空、土地和牛馬。如果不能學畫,他就當農民。但是機械學校不允許退學,除非病退。行嗬,他正好有胃病。
他到派出所遷戶口,遷回農村。派出所說你的北京戶口遷出可就遷不回來丁嗬。他說遷。
這時候的賈浩義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人生不是為了吃飯,人生為了追求可以不要飯碗。他到家背起糞筐揣上速寫本,在村裏轉一圈,撿一筐糞,畫一疊速寫。多好。第二年藝術院校招考時,他從遵化騎車三百多裏地趕到北京,報考北京藝術學院美術係。他帶了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把鉛筆刀。一看別的考生,都帶著成把削光的鉛筆,從1B到6B的,從1S到6S的。還有水彩盒,還有很多是美院附中的畢業生。完了,他想。錄取的初榜公布時,他也去看,雖然自知是沒有希望的。一個個名字看下來,自然沒有他。其實,不看也知道不會有他。隻是還不想就這麼離去,還是站在榜前看著。看什麼呢?看他自己。賈浩義。賈浩義這三個字不就是他嗎?怎麼回事?剛才怎麼沒看見?
還要複試。他在中專學機械,沒有上過高中文學課。要考作文。他想了一個自以為很有意思的故事,越寫越覺有意思,越寫越收不住閘。問監考老師再要一張張,還是收不住。又要一張紙。現在不是他在寫作文,是文章自己在寫下去了。故事還在發展,他還得要紙,如此要了七八張紙直到打鈴,他正好劃上最後一個句號。